“永利农场场址在燕湾,地近西山山麓,环境幽静,气温偏低宜于果酒储藏。其后山有一泉水,含有多种矿物质,清冽甘芬,常流不断……”(古大有:《果酒飘香口齿流芳》)这是燕湾第一个大学生对本地的记载。他的文章显示,燕湾的价值不寻常。年中国白酒第一省的烈酒传统在这里被突破,永利开启了四川酿造低度果酒的历史。他们颠覆传统,却迎来时尚契机,塑造了完全不同的文化史——20世纪40年代,在四川盆地,不是名酒,而是燕湾之水安抚了民国官员,慰劳了美国空*,为逃难的下江人制造了温柔的梦幻之境。
过了30年,燕湾成了我的梦乡。我第一次到达这里,觉得走了好远好远,不敢相信我以后得从这里去街上上学,足有5里路。有一条石子公路从成渝路旁分岔到山湾深处,湾口有五棵古老的*桷树,白花花的流水从树间的几个沟口落下,哗哗的水声伴着几回*冬鸹(一种躲在稻田的鸟)的叫声,那奇怪的鸟音忽起忽落,鸟儿是看不见的,在那东西藏身的附近,有一山角伸入翠绿的稻田中,山湾正是从这一地角自然弧形展开,所见即所得,我觉得它该是燕湾名字的来历吧。这就是永利农场。
燕湾
不过,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永利这个名字,也不知道它是农场,我来燕湾时,这里叫青木关果酒厂。在燕子背上,建筑格局并不像一座工厂,倒像是一座富豪庄园。庄园的第一入口是一道高耸的牌坊大门,上面有红五星雕塑——显明它早就收归国有,门下有10级阶梯,仰视能看见里面的庭院楼阁,景象颇为壮观,它被命名为大朝门。另一处叫小朝门,顺着30多级台阶上去,是一株巨伞般的古桑,伞下掉落一些乌黑的桑泡(桑葚果实)。桑树之上还有20多级台阶,不过向左转绕过古桑树,只有10级台阶,这是所有酒厂人每日必须去四次的地方。20级台阶上面是第二大厂房,在它的屋檐角上挂着一段尺半钢管,它是厂里的饭钟,10级台阶上去的地方其实是食堂。燕湾的饭钟只敲两回,午餐、晚餐,早餐和夜餐不敲钟,我记忆里它永远是锈色的。站在这个锈色但音质不凡的饭钟前,人的视觉会变得舒放,在这里俯视能看见坡下的第一大厂房,转身过来是青山翠谷下的一间特别建筑,没有窗户和门,只有栅栏,栅栏1米多高,上面空无,它很像古代文人画上的山间酒肆,只是它更大,很宽敞,更加生机勃勃,我梦境中不灭的景象总是如此吧:屋前到处都是壮年的橙子树(柚子树),如果是秋天的话,*色橙子犹如食堂的灯笼,格外夺目,杀橙子是饭毕的功课,很多人在这里学会了如何破解这种水果;屋后是青*绿一大片,又一大片,遮蔽得竟然看不见山巅,前面一大片是巨型香蕉树,超过了我的六倍身高,后面一大片是粗壮的楠竹。还有一些樱桃树、苹果树、橘子树和柿子树,这些植物对于这个工厂来说可能是多余的,因为季节来时,外面大量的果品都运输到这里来,用不着自己种;在高大植物下,房子周围是月季、牡丹、玫瑰、覆盆子、菊花和鸡冠花,花色从不单调;还有一些兰草、小斑竹、豆豉叶、野苋菜,只有霍麻是不友好的植物;山后没有围墙,整匹山都属于工厂,因此森林的鸟也似公家动物,不时来庖屋饭厅觅食,只有长尾巴的鸟很高傲,不肯亲近,麻雀们却喜欢第二车间的高粱米;有一个楠竹槽管从山上引水,接水的是一个大缸,里面沉埋了棕丝和*沙,一根细竹管流出的就是那位大学生写的“清冽甘芬”,我发现它总是装不满下面的大石缸,但是它令人满意,可以直接饮用,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清新泉水。
我的回忆
想象的情景
燕湾对山有两处神迹,一座巨大的石峰,叫石老婆——因为东山还有一座更大更高的石峰叫石老翁,苏家坡有一处道家洞穴,叫果老洞,是前人修行的惊险之地——它在悬崖壁上凿成。那位留文的古先生的家就在石老婆裙下,对望的富豪庄园则是他们的家产之一。
古先生留下的只有那篇文章,但穷尽搜索,我还发现他写过一封信,不长,原文抄录如下:
自读贵刊样以后,不胜钦仰,每逢贵刊到渝,必要购买一份,然此间赴渝不便,鄙人又服务于农场,无法常与贵刊晤面,实为恨事,现特专函长期预定……重庆青木关永利农场古大有。
信载于北平《农业生产》第三卷第四期上,是年的事情。
20世纪30年代,永利农场通过集资成立。主要集资股东古瑞芝先生既是一位实业家,又是一位创办教育的校长,古大有是他的长子,就读于高级农业学校,年永利生产出第一批低度果酒,古大有还在上学,这充分展现了古瑞芝先生开创果酒业的计划并非一次试探或投机,他的规划合二为一:开发四川低度酒饮,引导儿子事业基础——事实上,古大有还未毕业就参加了果酒的工艺改进,而后成为这里唯一的工程师。他是我燕湾生活环境中近身观察的知识分子。
资料显示古瑞芝先生名下有中国制药厂,生产宝丹急救水、祛虐丸、碳酸钾、硝酸,他在川西还有药材生意。他担任私立胥宇中学董事长兼校长,巴县私立亚洲中学校长。他为何创办果酒厂,古大有工程师的文章提到“古瑞芝用果汁酿酒,一是不耗粮食……计算了一下成本,远较*酒为低,有利可图”,但工程师的文章可能忽略了一个背景,他未明确说明果酒出产的当年四川正在发生大饥荒,古瑞芝先生的动机不只是图利,“不耗粮食”的意思是方向性的选择。不仅如此,酒厂的后来人可能不知道老先生的直觉有多么厉害:第一批果酒出产时,重庆及四川地区几乎没有市场,几年后,国民*府迁都重庆,教育部驻青木关(也就是燕湾所属的镇),司法部驻歇马场(只有30里路),内*部驻陈家桥(15里路)、*治部驻土主场(8里路)、美国空*驻白市驿机场(30里路),果酒厂在成渝公路旁;青木关还迁来了国立音专(中央音乐学院)、国立美专及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中国美术学院)、社会教育学院(苏州大学之一部)、宪兵学校、滑翔学校、体育教育师范学院及民国半数的国立中学,其中包括中央大学附中(南京师范大学附中),这才是古瑞芝先生的真正市场。他竟然还是一位*治人物,系同盟会成员,参加了辛亥革命,这意味着他是国民*员,于是年他的人生戛然而止——资料显示“因案事,于年被……”。
老先生的这一命运影响深远。不仅影响他的后代,还连累他人。我看见一篇文章写道:“中学毕业后我因家境不好无力升学,遂在巴县私立亚洲中学谋了个教务员的差事。不久我考取了重庆工学院办的土木工程夜校,利用业余时间半工半读拿到了大学文凭。正当我准备到省建设厅公路局应聘时,被学校校长,我的老师古瑞芝留住……接替退休的古瑞芝当了校长。时年32岁,也算时来运转,青年得志吧。”其实那人是厄运开头,随后革命到来,这位青年被怀疑“不是中统就是*统”,判刑15年。去了嘉峪关、克拉玛依,年释放,正逢运动开始,一家人又入另册,日子更为难过。66岁时在克拉玛依的暴风中站立不稳,那人跌倒沟里……年宣告特务罪不成立,平反,从沟里爬出来时他已年届75。
我叙这一段,或许可为比较。古大有工程师不幸中万幸,他处在一个相对温和的环境,在激烈运动中,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是的,他不可能躲过批斗,但是和他一起挂牌子的还有“走资派童得金”(书记)“走资派范锡让”(厂长)“资本家温金山”“小业主李良相”“右派周xx”,我就是记不起他的牌子写的什么头衔。那时我刚读小学一年级,看见他们脖子下的牌子,我就念出声来,被我父亲看见,他异常严厉地制止我,那脸色和眼神暗示我做了极为愚蠢的事情。稍长些年龄,我领悟到那次厉声呵斥传递的道理——任何人都有尊严。书记和厂长堪称接受劳动改造的模范,他俩抬一个斤的铝皮酒桶,从30多级台阶下来,他们不说话,也不愿意接触任何人的眼光,沉重的感觉传递到我身上,也让我无法出声,压抑了天真烂漫的童心,据说厂长的身上还有弹片,老红*啊。工程师和其他人都没有参加这么强烈的体力工作,没有暴力,也不会羞辱——除了那次挂牌。最艰难的时刻,两位领导就这么扛过去,轰轰烈烈但实际平平和和,相比我母亲6个人的医药公司还逼得一个人自杀,人性正常多了。
动荡时代的物质非常匮乏。工程师拿出了36种本事,自制了牙膏、打火石、(养猪用的)、肥皂、刷鞋粉等匮乏产品,他还精于厨艺,但凡夜间加班,第四餐就是他亲执大铲爆炒红油面块——那是燕湾最受喜欢的食物,一溜厨烟飘来比那饭钟还有号召力,让人吞津不止,再看那红郎朗的明亮之物点撒些青白葱段,几乎所有人都感觉到果酒厂是幸福的。不幸福的事情也有,有一次,胡师傅犯了一个大错,他端着一碗包谷羹对领袖说:“毛主席啊,你看我们吃的什么啊。”燕湾的煤气灯之夜批了他好一阵,幸好人家是工人阶级一分子,主脉的并不是造反派,还是那两个抬酒桶子的深沉之人。为了避免再犯,工程师建议粗粮精做,白天面粉加玉米蒸发糕,夜间煮胡豆再油煎——这道菜成为燕湾工人的第2爱,后来有好事者发明了油煎小青虫(放屁虫),搞得漫山遍野臭气熏天,但效果似乎达到了挑战工程师胡豆的水平。工程师还有一项惠及体力劳动者、尤其是巩固本人记忆力的工艺,就是将鸡蛋分离为蛋清和蛋*,蛋清作为果酒提渣的清洁剂成为工业原料,几百个蛋*成为工业废料进了食堂。在果酒厂的十年,煎鸡蛋、蒸鸡蛋、芙蓉菜蛋、蛋花汤每碗1毛钱,每天三分之一的菜谱是这个东西。我没有觉得吃厌了,挺喜欢吃,蒸鸡蛋拌饭,煎鸡蛋里挑香葱或香椿,那很有乐趣。为了年终福利,工程师发明了精炼广柑酱,这东西一年都不会坏,每到夏季,谁想表达对自己要好一点,就兑一杯广柑酱开水喝。我能想象第一次来酒厂的人可能觉得这里是世外桃源,有些不可思议。这些东西只是工程师的小儿科。
工程师设计的产品相当丰富,广柑酒、橘柑酒、白葡萄酒、红葡萄酒、樱桃酒、桑葚酒、杏子酒、香蕉酒。到了20世纪80年代,工程师的创造力爆发,开发出麻葡萄酒、葡萄啤酒、蜂蜜广柑酒、蜂蜜红桔酒、多维广柑酒,年醒狮牌多维广柑酒、蜂蜜红桔酒获得了商业部的银爵奖,还引来了爱尔兰国际酒类联盟克赖顿主席的到访,次年去美国展销。年再度获得银爵奖。那些年,果酒的每一个新闻我都很关心,既能看见工程师的成绩,又能想见父亲的高兴——他是工程师的搭档,车间领导。父亲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但他不会公开评价别人,偶尔在家人面前说两句深刻的话。例如,厂里有位领导喜欢那种性骚扰似的玩笑,当他高兴时,厂里漂亮的女工被他搞得杀猪般的惊叫——他拦腰抱起女人,度旋转,然后放下,我看见过三次这样的场面,我还真懂事,知道这是玩笑,抱人的和被抱的那是一种和谐,不被抱是不是有些问题呢。正是这样的情景,父亲点评说,邓阿姨最正派,她很漂亮,莞尔一笑格外灿烂,父亲出外开会就把我委托给她,我睡在她的另一头。我发现,那个领导不敢抱她。父亲对工程师的感觉是信任,从没有说过他的坏话,他们之间设计与技术的互相信托就如父亲把我交给邓阿姨一样。
倒是孩子间有一点异样心理,可能是我知道太多吧:工程师有四个孩子,却是农村户口,因为很早丧偶,过得艰难,工程师偶尔把最小的孩子带来厂里吃饭,他怯生生的,我突然好奇起来,这地方原来是他们的家业啊,怎么如此颠倒,我倒像是这里的主人,而他看我的眼神也是如此。为此我总想表现得友好些,可他太小,玩不来。等到他读中学时,我才发现,古瑞芝校长的孙辈们都未能接受更好的教育,高中这个台阶他们都上不了。工程师全力以赴投入到创造发明中,他疏于对孩子的教育。记得有一天,他问过我高考都看什么书,但随后那个最小的孩子就顶班工作了,他知道不该抱什么希望,尽快安排一个生计要紧。后来工程师再婚,他的第二个儿子顶替继母当了售票员。大哥似乎是出了什么意外,让工程师再受打击。三妹嫁给农村人还是在农村,此前艰难的日子,她很大程度上接替了母亲责任,替工程师分忧。很可能的事情是,他们都不知道:
“古瑞芝……家庭人口颇多,有田土石,出佃,收租谷,颇丰足。幼时,就读村塾,稍长,考入重庆旧制中学堂。毕业后,回家自修两年……后任校长……董事长兼校长……早年曾入中华同盟会,参加过反满的辛亥革命活动……”。
这些资料很难得,如果我不是燕湾长大的人并且刚好有搜索之利,我也不会查找到。历史就这么令人唏嘘,先辈不平凡的努力折尽后人的阴凉,社会革命并不是非得如此吧。
工程师先生从未伤害过任何人,厂里的人很尊重他的知识分子身份,也没有人刻意伤害他。他是我见过的最平和的人,从未见他生过气,这并不是一般的性格表述,他就是不会生气,有一两次,我见他干预别人,他“嘿……嘿……”了两声,一点都不愤怒,面露微笑,修养太好了。修养好的人应当是更长寿,古先生活到哪一年我并不知道,但母亲告诉过我,他相当健康,可能接近90岁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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