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对象:刘岩。
研究主题:被嫌弃的刘岩的前半生。
研究资料:受教育经历,工作经历,学生评价,海量日记。
研究方法: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研究目的:探究品学兼优的刘岩的前半生是怎样失败的,回答终极疑问:这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一、被嫌弃的刘岩的前半生——事实梳理
刘岩没上幼儿园,没有接受任何形式的学前教育。
小学一年级需要父母在教室窗外陪读,刘岩抬头必须能看到他们。半年后父母被学校驱逐到校门外。
小学二年级刘岩跟随全家回家乡暂住,三个月后回到出生地。走前排名年级第一,回去倒数,一个月后恢复第一。
小学三年级父母去外地开公司,第二次转学。由于教育落后,半年后刘岩接近智障,无奈转回出生地。回去倒数,半年后恢复第一。
小学五年级家庭重大变故,休学半年,移居外地。
小学五年级为了尽快上学,刘岩被送到姑妈家。刘岩通过半夜嚎啕等手段软硬兼施,把姑妈一家折磨到鸡犬不宁,被遣返三次。最后一次刘岩抱着父母大腿信誓旦旦地说:“就算没学上我也不要离开你们”。如愿,继续休学半年。
小学六年级因为升初中没有当地户口,被送回出生地某私立寄宿学校,一周后刘岩骗过老师、门卫、警察和蹦蹦车司机,连夜逃跑。凌晨敲家门差点把父母吓死。
刘岩初二被校园霸凌,死活不上学。休学一个月。
转学困难重重,不想耽误太久,父母再次把刘岩送进某私立初中。刘岩信誓旦旦地说:“你们把学费交了吧,我这么抠门,交了那么多钱,我就不会逃跑了。”父母信以为真。两个星期后,他们又在刘岩熟悉的嚎啕声中无奈地打开了家门。继续休学一个月。
仍然找不到学上,刘岩再次被送到姑妈家附近的某公立初中,两个星期后严重感冒咳嗽快死了被接回家,继续休学。
终于在当地找到学校上,读完初中。中考成绩平平,进入石家庄某二类重点高中理科重点班。
高中走读,每天早上七点半准时上学,中午回家吃饭,下午五点准时放学,没有晚自习没有周六日补课没有假期补课。毕业考入东北某大学(当年高校排名全国第十)。
大学开学三个月后和辅导员发生矛盾,退学。
回家复读,拒绝再读理科,坚持转文。
正定中学,一听刘岩要理转文,拒收;石家庄十七中,拒收;石家庄三所私立学校,拒收;最后去了另一所私立中学,收了。
住宿两个星期,刘岩崩溃。大雨中站在校门口嚎啕。坚持回家自学,父母支持,顺利回家。全程自学,只回校参加考试,每月一次。
第一次质检,文综/,遭到嘲笑;一模,文综,总分,裕华区第一,全市第五;高考,文综单科成绩裕华区第一,石家庄市第八,总分河北省第名,进入北师大英语系。
大四在学校待不下去,在北京昌平西湖新村租房,搬出宿舍。
应届考研北外高翻英汉同传,专业成绩过线,德语二外不够,落榜。
本科毕业进入北京某高端英语培训机构,两个月后全职转兼职只在周六日上班,八个月后辞职。
第二份工作是某数码公司外包央视国际频道新闻编辑,一个月后辞职。
第三份工作是北京昌平某国际学校,一个月后辞职。
第四份是一个美国人搞的小型旅行社,一个月后辞职。
面试了几十份工作,包括进入三面的英国大使馆,没进。其他工作都不满意,内心还是抵触找工作,心灰意冷,回家。
报考国家公务员,商务部;同时参加第二次考研。公务员初试成绩.3,进面试分数线.7,落榜。北外笔试面试高分通过。
北外研二校内硕博连读报名,刘岩所在专业能带博士的老师全部去世或退休,青*不接。刘岩硬着头皮面试了三位跨专业博导,全部被拒。
研三北京出留京*策,硕士应届28岁以下,刘岩29岁。因为专业成绩第一,被内推外交部翻译司,落榜;中国工商银行总行,落榜;还有几个记不清了,落榜;因为年龄,包括各省选调在内的所有工作都没有笔试面试机会。
毕业前某广东刑侦部门去北外招聘,刘岩参加面试,落选。在门外等待结果时听到面试官讨论:“她本科毕业去新东方教英语说明找不到别的好工作,英语水平肯定不行。”;另一个说:“托福是什么考试啊?没听说过。她也没有像样的证书。”
毕业前被自己导师推荐给北外某院长做私人助理,拿到OFFER,刘岩拒绝。
第二次参加国考,报名外交部,笔试落榜。
第三次报名考研,北外高翻英汉同传,笔试落榜。
刘岩决定回家写科幻小说。写了一年,未果,得了严重胃病,整整一个月只能坐着睡。开始在石家庄找工作。
第一份是某互联网公司的英语录音员,给英语学习程序录人声,试音后被刷,理由:“英语不错,音色太粗。”
第二份是某翻译公司,干了一周想死。辞职。
第三份是某事业单位报社,人事盯着刘岩的简历问她:“你怎么可能是全日制的北师北外毕业的?你是成人自考吧?真是北师北外的怎么可能来我们这儿?”
第四份是石家庄某高校公外教师,笔试加两轮面试顺利通过,最后通知未录用,原因不明。
第五份是石家庄最好的高中,简历阶段被刷。刘岩打电话询问,答:“你北外的算什么,我们收到的简历里有一堆哈佛耶鲁的。”
第六份是石家庄排名第二的高中,顺利进入第二轮面试,三位校长对刘岩说:“我们担心你不是来教书的,而是来积累小说素材的。”之后一个月杳无音信。
最后是石家庄某公立中学外事处,从投简历、笔试、试讲、面试到正式上班,耗时不到一周。入职一周之后接到石家庄排名第二高中的录用通知,没去。
在该学校被借调到普通高中部一学期,之后调回外事处。第二年参加教育厅搞的国外某大学预科项目。工作三年后辞职。
远方某单位,两个月后辞职。
二、被嫌弃的刘岩的前半生——研究价值和研究意义(Significance)
1.刘岩从事教师工作以来,经常作为“权威人士”,解答家长和学生的困惑。在学校和家庭教育无尽、琐碎、让人手足无措的细节里,在家长和孩子无助、绝望的哭声里,在和学生亲密无间的彻夜长谈里,处处体现的并非操作层面的技巧,而是关乎教育本质的核心议题。
最初,凭借热情和天真,刘岩对自己作为“革命派”和“大反派”的创新观点深信不疑,总能在唇枪舌战中感动自己,忽悠别人。她当时的主要观点:
“一、老师这个职业(包括但不限于英语老师),是不可能被培训出来的。天生适合当老师的人才应该去当老师,除此之外,任何在外力干涉下或者怀有任何功利目的去当老师的人,都有巨大的、毁灭性的、不可估量的破坏力,对一批又一批的孩子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巨大伤害。
二、只教单词和语法的英语老师,不应该被叫做英语老师,而应该被叫做英语研究老师,曲线救不了国的老师,或者通俗点说,通过给学生介绍橘子的化学成分、颜色、含糖量、含水量等指标就指望学生知道橙子味道的老师。
三、只教英语的英语老师,是不可能教好英语的。
四、教育领域,包括但不限于英语教育领域,没有所谓的改良派,所有的改良派都是保守派。怀有任何妥协的诉求、不想做出根本性改变的中间派,无一例外都是助纣为虐的力量。这件事情上,只有一个方向是指向光明的。”
后来,刘岩自己教过普通高中,国际高中,公立学校,私立学校,正统学校,培训学校,北方的学校,南方的学校,国外的课程,国内的课程。从小学三年级到大学预科,每个学段,刘岩都有实打实的教学经验,也都有和学生、家长、国内外同事和领导朝夕相处、血战肉搏的经验。她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这个体系里的任何一个环节都极其复杂,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
今天,刘岩决定放弃教育理想,不再从事和教育有关的工作,她回顾当初的焦灼和坚持、犹豫和妥协,在绝望之余,带着娱乐精神反观自己的受教育历程,发现这个案例不但有趣,有争议性,而且有广泛的代表性,刘岩获得了某种新的视角。
2.刘岩某天在校园里看到一个高考条幅,一气之下在朋友圈发了一段话:
“‘厉兵秣马,不负韶华’没问题,但是‘要么出彩,要么出局’是什么*?高考也好,人生中任何一个转折点也罢,真的有‘出彩或出局’这种绝对的二元对立的结局吗?作为一个高考‘出过彩’的人,我深受这种论断之害,后来的人生里,要付出很多努力才能从出彩之后的盲目焦虑和无所适从中恢复过来。人生的得失是人类自己算不清楚的,人生无常,你不会因为遇见一个人,通过一次考试,抓住某个机会,生一个或几个孩子,遇到某次幸运,就能happilyeverafter.欧丽娟老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地狱,以及不要觉得你自己那么该死的重要。”
几天后,一位年长的同事找到刘岩,说她儿子和刘岩有相似的高考经历,也为怀才不遇而苦闷。她让儿子看了刘岩的朋友圈,给儿子讲了刘岩的故事,儿子发现他不是最惨的,觉得很安慰。她对刘岩表示了感谢。
后来的几个月,看到这条朋友圈找刘岩诉苦和道谢的人络绎不绝。
刘岩意识到,她的真实处境和经历,她被人嫌弃的前半生,能给别人带来安慰。她感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价值感。
3.刘岩是应试教育的成功者。应试对差生的危害众人皆知,但是对“学霸”的负面影响却被忽视。主观感受上,除了学习和备考之外,很少有什么事能让刘岩感到真正的快乐。她的生活方式有问题,她自己能意识到,但很难改变。在无尽的羞耻感和无所适从的底色里,在朋友痛心疾首又无计可施的叹息声里,在无数次的思想碰撞和唇枪舌战之后,有些结构性的东西逐渐清晰。
三、被嫌弃的刘岩的前半生——教育视角之家庭教育
1.虽然一路上给父母惹过不少麻烦,常常让父母颜面扫地,但是刘岩是被父母“夸”大的。“夸”得无比真诚,无比频繁。
刘岩退学,“女儿真棒,敢于选择放弃。”
刘岩崩溃,“女儿真聪明,懂得在爸妈面前真实地表达自己。”
刘岩被校园霸凌,“女儿有大智慧,懂得用打不起躲得起的曲线救国方式和平解决争端。”
刘岩落榜,“女儿真通透,努力过就不在乎结果,失败了也不怀疑自己。”
刘岩终于考上了,“女儿真伟大,总是在创造奇迹。”
刘岩自己成为老师之后,也非常擅长夸人,她的学生评价道:
“初中的时候,我根本就不敢张口说英语,因为我真的太害怕受到嘲笑或者指指点点。一开始我真的没特别觉得我的发音很标准,是你从高一开始就一直在夸我,才让我这个对自己没什么自信的女孩慢慢变的自信了起来。可以说,我到最后真的可以用英语毫不犹豫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66你的鼓励和引导绝对是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的。你知道吗66,你真的很擅长夸人。曾经你的那句,‘如果外交部来选翻译一定会优先考虑你这样的’支撑着我一直到现在。现在我都是我们备考日语大学里面英语和日语最好的,是石家庄最有可能上东京大学的学生,是因为我的学习方法和一些残留的语言学习习惯都是从你那里获得的。我敢说,我有自信说,因为我知道,我真的很优秀。就是我的敢,才让我学习语言又快又好。”
刘岩在教学实践中,经常手把手教家长夸孩子,甚至写好文案让家长背。夸孩子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遗憾的是,家庭教育的常态,是指责和批评。可是其实,所谓“挫折教育”体现出的并不是家长的力量和智慧,而是家长内心深处的不安和恐惧。
不过,被一路夸过来的刘岩,也不是没有问题。
刘岩确实很自信,自信到了自负的程度。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她绝不属于绝顶聪明的人。她也渐渐意识到,一个平和幸福的人生,只靠智商是无法实现的,还需要太多性格优势和与世界周旋的技巧,而这些东西都是她不具备的。盲目自负和极度自闭,让刘岩在过于良好的自我感觉中错失了培养其他能力的时机。
2.刘岩前单位领导经常拿她做反面教材教育国际班学生家长,“该放手就要放手,让孩子自己去闯,过于纵容就变刘岩那样了。”这位校长搞了一辈子教育,不能说不专业。但是溺爱孩子,在孩子每次想要退缩的时候给予支持,提供港湾,到底是对是错?
刘岩从吉大退学没多久就看到一则新闻:有个北大新生不想上学,父母国庆假期专门去北京陪他,但不同意他退学。两个月之后,他在宿舍上吊自杀。每年的新闻里也有类似让人痛心的事情:小学生在网课期间被父母批评无法承受跳楼身亡,初中生被母亲当众打耳光跳楼身亡,大学生读研不顺在实验室上吊自杀。
小时候,刘岩转学,校长劝她父母,“有些孩子独立得早,有些晚,晚一点也没关系。”刘岩的有位初中班主任也曾经问她父母,“你们是想要一个学习好、自理能力差的孩子,还是学习差、自理能力强的孩子?”
可是不得不承认,无条件接纳和纵容的代价,是刘岩应对挫折的首选项总是退缩;是刘岩的社会应激性极差;是刘岩因为年龄而错过的诸多机会;也是刘岩习惯于推倒重建从零开始的完美主义病态诉求。
可是无条件接纳和纵容的反面又是什么?
刘岩大一暑假带的家教,一个6岁女孩,抱着刘岩的胳膊哭着说:“66,你为什么不是我妈妈呢?你要是我妈妈就好了。”刘岩朋友家的8岁女孩,妈妈全职陪学,英语极好但数学不好,在车上答不上妈妈随机问的算术题,被妈妈打,开车的爸爸怒斥妈妈:“你有病吗打孩子头?!”刘岩的学生,高中女孩,和父母关系紧张,习惯性割手腕自残,有次被刘岩夺下刀片,割伤医院打破伤风。刘岩的学生,高中男孩,初中时因为学习不努力被爸爸打,两三年不和爸爸说话。刘岩的学生,初中女孩,孩子的母亲找到刘岩,说在垃圾桶里发现了满是血迹的纸巾,说孩子抑郁症复发在吃药,说刘岩是孩子在学校唯一的安慰,向刘岩寻求帮助。这些案例并不在少数。过于焦虑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父母,和压力巨大又无法转化成有效动力的孩子,是刘岩在教学实践中观察到的普遍现象。
3.刘岩复读那年回家自学的行为,被同届同学和学弟学妹模仿,但是模仿的结局普遍惨烈,她的“成功”并没能被复制。那位校长说,“如果都能在家自学,还要学校干什么?刘岩的成功具有特殊性,不适合模仿。”
刘岩当了老师之后,有很多家长向她表达过对孩子放假回家的恐惧。不少孩子一回家就沉迷网络,不爱学习,自律性差,亲子沟通不畅。接了无数次家长的求助电话之后,刘岩终于忍无可忍,在电话里反问家长:“您是想要一个无时无刻都在学习,不学习就觉得有负罪感的孩子吗?”
这样的孩子,就是刘岩自己。
自制力强,内驱力强,专注度高,从漫漫人生路的角度来看,一定是好事吗?
上课之余,别的同事在办公室刷韩剧日剧,刘岩在看国外名校公开课;放假的时候,别人聚餐旅行购物逛街killtime,刘岩在看大部头全英理论类著作;闲聊的时候,别人觉得放松且有融入感,刘岩觉得毫无营养的闲谈是浪费生命;甚至陪父母逛个公园,刘岩都要戴着耳机听CNN.这种巨大的使命感和责任心,让刘岩长期处在精神紧张,无法放松的尴尬境地。她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意义,稍有放松就觉得是在浪费生命,再加上她没能培养出任何可以用来消磨时间的爱好,所以她整个人生的底色和基调,就是无尽的压力和由此带来的无尽的痛苦。
四、被嫌弃的刘岩的前半生——教育视角之敏感度、应激性和自证预言
1.刘岩在北外参加首都高校研究生英语演讲比赛时,评委李永成老师(北外国际关系学院教授)问过她一个问题,“Doyouthinkclashingofcivilizationsisaself-fulfillingprophecy?”这问题把刘岩问懵了,也是她第一次听到“自证预言”这个概念。
“自证预言,又名自我实现预言,是行为确认效应中的一种效应。一般是指直接或间接地受自我预期影响行为,继而使自己设想的预期成为真实的情况。
社会学家RobertK.Merton在年发表的《自我实现的预言》一文中将其定义如下:自我实现预言,一开始是对情境的一种错误定义,继而引发了一连串的行为,使最初的错误概念变为现实,并导致这种似是而非的正确性,使错误的行为永久化。因为,当我们陷入这种情景时,我们会不由得引用事件的实际过程,来证明其从一开始就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