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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8/17 20:28:00

郑淳东

我心凉薄。

这是父亲和周围人对我的评价。

没错,他们说的对,我也这样认为,自己是千万个有志好儿郎的反面教材。

我是个异类。

不过那有怎样?我不在乎。

我生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区。

普通地不能再普通的小区。

普通地不能再普通的父亲。

普通地不能再普通的母亲的遗像。

我经常看着那苍白无力的微笑发呆,那笑陌生又熟悉。

慢慢地,我学会了那种笑。

班长在班会上讲了个笑话,我笑了。

神经扯动着另一根神经。

同桌笑看我,一巴掌拍在后背上。

郑淳东,你怎么老是苦笑啊?

苦笑么?呵呵,如果不这样笑,我要怎么笑呢?

看不见的空气里弥漫着沉沉的沙土。

我总是抬头望向窗边,在一片淡蓝色中迷失了自我。

总把长长的刘海盖住左眼,借以逃避世界未知的凶恶。

逃避?没错,我总是在逃避,乐此不疲。

高二分文理科时我记得父亲把烟灰缸砸向我,咆哮怒吼,面目狰狞。

要么选理,要么当兵,要么滚蛋。

我的目光锁住他口中喷出的星星点点,竟心生怜悯。

郑淳东,千万不要像他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身上流着他的血为耻。

为什么他可以决定生不生我,我却不可以决定要不要他做我的父亲?可笑,凭什么?

交文理调查表时,我毫不犹豫在“文”字下面利落地打钩,就像是对自己的认可,我明白自己相应地付出什么。

每天回家的步伐总是那样沉重,家里总是如同冰窖般寒冷、阴森。不确定下一秒会不会从角落闪出一杆长枪直插心脏,我已经做好了一个勇士应有的觉悟,只是我在看到父亲铁青的面目时,才发现自己没有长矛和盾牌。

两天半,没有喝水,没有吃饭,没有下床。

就像童话中的长发公主般被锁在仅属于我的房间里,仰躺在床上,沉睡在梦里,我想我已经到达了一种无我的境地,只是这样躺着,如同死尸,白天沉睡,夜里醒来,兀自发呆,不知所想,直到一个陌生女人拍着我的脸唤我的名字,我才在朦胧中明白自己没有死去。

周一上课时,我站在那间陌生的教室门口前停住,一瞬间,将我是谁,我要做什么,我在哪忘得干干净净,此时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无比苍白,毫无意义。

最后还是老师把我拉进教室的,望着同学们高朋满座,我觉得那一颗颗圆的扁的大的小的脑袋都很是可爱,此时我的全身由于聚集了众多目光而沉重无比,只想找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投入自己的怀抱。

同学,介绍一下你自己。

郑淳东。

“东”字还没有说完,我已经走到这个看起来属于我的位置了,利落地坐下,趴在桌子上,额头抵在臂膀上,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如此熟练。

同学,你的书包和课本呢?请拿出来。

老师又冲我说了一遍。

我想说被我爸烧了,但我没有力气,眼前一片黑暗。

那老师似乎并不喜欢我这个没礼貌的家伙,我侧耳听到她从讲台走下来的声音由远及近,由轻到重,明明是侧头背对着她,我的心脏却异常平静,毫无波澜。

“砰——”一声巨响,很明显是踹开门的声音。

同学,你是哪位?这门招惹你了么?

我知道那个老师潜意识多希望那个踹门的讨厌家伙是走错教室了,想到这里,我的嘴角淡淡扬起来。

谁知道呢?我叫夏囡,可以自己选座位吧?

这是一个懒洋洋的女声,不久,感到四周遍布着无形的声波纹路,而那个女生正踏着水波,走进我的范围区域,空气中弥漫开来淡淡的coco香气,我知道这是谁的功劳,全班都在静静期待着老师对我们这一桌有所惩罚,让他们失望的是,老师淡淡地碎了一嘴。

真是一对。

“喂,你死了吗?”一只陌生有力的纤手狠狠地拍在我右肩的骨头上,疼的我只想跳起来一把掐住她的喉咙。

片刻,这个混蛋大声冲全班喊道:“哎!谁有空帮忙把我身边这个死人抬出去?”一时间全班的目光再次成功聚焦到我身上,清晰地感到后背的目光像烈日般要把我这个小蚂蚁烧焦。

你叫夏囡?听见没有老师都说你们是一对。

熟悉的声音逐渐靠近,我的眉头皱在一起,是以前的同桌,董北,却不是东北人,满嘴跑火车,仗着听过他名字的人大都不会忘记他,四处结识人,拉存在感,狐朋狗友一大堆,很不幸,我也是其中之一。

哟,听你这话是希望我俩结婚生小孩是吗?

那个叫夏囡的家伙一句话噎得董北走到我面前,一把抽出我枕着的手臂,啧啧道:“哥们儿,你这又瘦了呀。”

我懒得抬头理他,身边若即若离地传来同桌身上的体香,钻进我的鼻孔,打扰我建立的意识框架,犹如堕入万丈柔波中,世界无我无他,任凭自己随波浪改变方向,随意飘零,孤独一生,是的,我不孤独,我有孤独相伴,做我最真挚的爱人,除此之外,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喂,是我救了你,死人。”

我看向眼前这个女生一头凌乱的淡紫色长发,消瘦又苍白的面孔,骨骼分明的腕子用力钳住我的脖颈,我从未如此认真地看一个女生的眸子,幽深又尖锐,孤冷又无奈。

“叫我同桌,夏囡。”我低头,嘴角淡淡上扬。

她凑近用一种怜悯的凌厉目光盯着我瞧。

哟,不是哑巴呀。

我笑了,天知道这次是不是苦笑。

看来还真是一对啊。

从此,班诞生了两个异类。

世事无常,我们在一片朦胧中降临世间,我们痛苦地哭着,周围人总是笑着,当时过境迁,我们笑着撒手人寰,周围人抱成一团,嚎啕大哭,多么讽刺,多么现实。

“你太瘦了,死人。”我亲爱的同桌朝我走过来,上下打量我松松垮垮的校服,好像一阵风就会把我吹走。

我没有看她,只是兀自坐到台阶上,抬头望向头顶上那一片淡蓝纯白色交织的画面,心里生出几丝安然。

“他们说喜欢抬头看天的人都是寂寞的。”夏囡把牛奶和面包扔到我怀里,随意道出这残忍的事实。

“不是我给的,是我表妹,你上午晕倒把她吓坏了,就是那边画画的那个,邱茜。”夏囡用一种“你敢对她有想法你就完了”的目光盯着我,微凉的指尖轻柔抚摸着传递热量的温牛奶的包装袋,心脏别扭地跳动着,还是第一次收到女生送的关心,不过在操场上画画也很有意思,我透过厚重的刘海扫视过去,轻易捕捉到那个膝上搁着画板的女孩,一头笔直的短发,整齐的刘海,整齐干净的校服,从头到脚的好宝宝乖学生的形象不容人挑出一丝瑕疵,她似乎一直在看我,看到我的视线扫过去,匆忙地低下头。

我收回目光,继续看天,问道:“你说天上有什么?”

你问我?

夏囡在我身边坐下,随意地翘起二郎腿,白皙的大腿露出来。

有什么?我又没有上去过,我怎么知道?也许是观音菩萨、上帝、圣母玛利亚,你那么好奇,上去就知道了。

我笑了。

夏囡,你真欠揍。

随便了,你这个还吃吗?不吃我吃。

她大方地从我怀里取回面包,撕开包装,旁若无人地狼吞虎咽着,微卷的长发顺着她消瘦的脸颊淌进那斑驳宽大的校服间,望着她我思绪飘飞,仿佛我俩置身于旧年代的残街破巷之中,我俩狼狈地焦急分食一块变焦发霉的面包干,我们身卷满是补丁的旧布,赤脚蹲坐于肮脏的马路牙子上,用脚掌心仅存的温暖感受整个城市的寒冷,然后逐渐被其反噬,融为一体。

远远地,我们新任体育老师气势磅礴地朝我们飞驰而来。

你说哪个班的?怎么不去做操?

他问的是夏囡,因为我的晕倒使我免遭体育课的体力劳动,成为体育老师的重点保护对象,我犹记得刚才站队集合时他爱怜地皱眉打量我单薄的身板,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脊背,叮嘱着多吃饭一些的话,我相信以后的日子里,我的体育成绩会让他后悔今天的格外关照。

老师,我早上中午都没有吃饭,快饿死了。

她抬着头,语气理直气壮。

男老师对于女学生总是无奈,一忍再忍。

她咽下最后一口面包,看向转身朝男生走去的老师的背影,朝我扬了扬右手。

谢了。

我一直盯着她的眸子,直到我从她的眼睛捕捉到一脸憔悴苍白的自己,直到她微卷的长发漫了我的眸,逐渐远去,直到手中的牛奶凉透,和我的指尖一样的温度。

我想,这世上人这么多,总会有人与我交汇,融合,然后缓慢散去的。

当温暖的阳光沐浴着我的脸庞时。

放学的时候总是人流往前,极少的人背道而驰,而我这样停滞不前、抬头看向天空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我也会看向他们或真诚或虚伪的笑脸,以一个旁观者的位置高傲地祈求卑微的尊严,有那么一瞬间,我忘了自己的存在,我的呼吸如此微薄,轻到微不足道,仿佛一片羽毛,悄然渗透于空气中。

一只温柔的手托起这片羽毛,小心翼翼地装进身侧的口袋。

找了你很久啊。

干嘛呢,一个人不回家啊?

一只霸道的手攀上我的右肩,环绕着我的脖颈,似乎下一秒就要置我于死地。

我并不惊讶这只手的主人,更在意他身后的夏囡和她的表妹。

“走了,”我推着山地准备逃离,逃离有人的世界。

那只手温暖地覆盖着我,巧妙地为我编织了一个松懈而坚实的牢笼,一步步囚禁这片单薄的羽毛。

我转头瞥了一眼抓着我的衣服跳上后座的夏囡,她扬着一对挑衅的眉毛,噪音透着比空气还要低几度的凉意。

喂,死人,送我回家,我脚扭了。

她有一根头发已经长到她纤细的大腿了。

“下去。”

我淡淡地威胁道,心口狠狠地颤抖着,受不了人多的场合,受不了异常的情况,更受不了这个异类。

“别介啊,咱们几个顺路,郑淳东你带夏囡吧,我带邱茜,咱们俩把她们送回家吧,都是同学,别那么小气。”董北亲切地冲夏囡的表妹,邱茜,露出伪善的官方微笑。

没错,是我小气了,不拒绝不支持也成了错,这种错让身后的怪物用爪子在我身上摸上摸下,肆无忌惮。

我转头看向那个被董北载着的女生,她低着头,紧紧并着双腿,一手紧紧抓着自行车座子上的一角,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拘谨。

她也看向我,目光触碰的瞬间,我捕捉到一种不明暗里的情感,一只微凉的手粗鲁地板正我的头。

“死人,看路。”

青春就像一坛微涩微甜的葡萄酒,不断升华,浸出肆意的醇香。

我们就是其中最平凡最特别的四粒葡萄,不知不觉间酿成一坛。

“我和她住一起,谢了。”

夏囡飞快地跳下车子,走过去拉扯邱茜的书包背带,硬是把她拉下车座。

“喂,夏囡,有你这样当姐姐的吗?留级不说,对人还如此粗鲁。邱茜,说定了,下午我来接你哈。”董北一副英雄惜美人的激昂情怀。

“我们自家姐妹的事轮不到你插手。”夏囡高傲地朝董北展现着骨骼分明的雪白脖颈,她半推半就地让邱茜进了门,那女生好像说了什么,但声音太小,我没有听清楚。

“你小子,看不出来啊,对夏囡那么好脾气,不会是喜欢她吧?”董北半跨着车子朝我凑过来,话痨模式再度开启。

她留过级?

对呀,她比邱茜大两岁,学习比我还废柴,和你差不多,你们真是一对。

我刻意避开他语言里的某种蔑视,佯装无所谓地消失在他的眼前,这世上没了谁都照样运转,只要你愿意变成一颗无人寻觅的行星,你就可以舍弃喧哗吵闹,与孤独终身作伴。

须臾之间,一粒不起眼的沙砾在经历无数磨砺,碰撞后,身不由己地汇入别的石子之中,慢慢凝聚成幽邃的暗黑力量,无形之中便染了这天,一片殷红。

期中考试,我和同桌夏囡荣获全班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再度收敛了众人看向异类的注目礼,班里有人说我们在一起了,当董北手握51分试卷兴致昂扬地同我说话时,我瞥见课桌那边一道异常温暖的目光,使我冷不丁打了个冷噤,当我追寻那道目光到邱茜的身上,夏囡适时地恶意挡住我所有视线。

她微卷的深褐色发尖折磨着我的鼻翼,鼻腔里又激荡着洗发水的果香,这使我开始怀疑这个同桌的脸皮是否比墙壁还要厚上一层,我推了推她,她回头看看我,熟视无睹,继续转回头去挡我。我皱着眉,内心深处喷涌出无限怒火,这怒火促使我在全班的注目礼下把夏囡推到地上,让所有人都认识到我是一只被逼急了就会咬人的兔子,后来夏囡一周没有理我,后来邱茜急忙忙跑来让我去酒吧找夏囡。

当真可笑至极,她夏囡算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去找她。

我的心里话在嘴边绕了绕,像一个水泡炸裂般化成血水钻进我的喉咙,只留下唇间血迹斑斑。

这个女生带着我走在前面,我实在想不出来她为什么第一时间找我,说难听点,以我的身板和力气,班上随便一个男生就能把我踹倒。想到这,我忘了自己要去哪,像是被人牵引着,去观看那场必将谢幕的结局。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我看到了随音乐肆意扭动的人群,看到了头戴耳机卖力打碟的dj,看到了……还看到了被男人们捧在手心的尤物,夏囡小姐,这蠢货无视那些以下半身思考的生物欲望难填的目光,如同狼群中间孤独的羔羊独自狂欢。

她竟然公然允许陌生男人抚摸她的身体,从胃部汹涌而出的厌恶即将喷涌而出,我的五脏六腑像生生被绑在一起,打了个死结一样痛苦难堪。

“刘总,你喜欢我吗?喜欢就给我钱吧!哈哈!”她仰躺在松软的沙发之中,大胆展示曼妙的身姿和傲人的长腿,手握高脚红酒杯,抹胸连衣裙下的她面色红润,干瘪的胸脯前塞着大把大把男人为了得到初夜而花费的钞票。

压抑住内心的躁动,我用微颤的手指摁下那串从未拨过的“喂,邱茜出事了,”与周围嘈杂的欢乐不同,我的心随着打鼓的抨击声滑落自由无尽的海洋,声音被无形地包裹于真空,这里除了我再无他人,我渐渐失去全部力气,任由身体随波逐流一步步沉入海底,我听不见谁的嚎啕,看不到谁的悲壮,道不出心底的真实,感觉不到丝毫痛楚。

就连董北雷点般的拳头砸在身上亦是如此,奇怪的是狼狈不堪的我并没有沉到最深的海底,而是落入一个异常温暖的怀抱,意识逐渐模糊前倒映出来的最后一个人画像,原来,那只温柔的手是你,呵呵。

董北用了毕生的力气将我摇醒,我这才发现自己处于天台的屋顶,俯瞰都市的众生繁华,让人有跳下去的冲动。

郑淳东,你还算是个男人吗?夏囡这婊子都快被人拖走了,邱茜也差点……你居然有脸站在旁边笑!要不是邱茜拦着我真想一巴掌拍死你!

他扯着我的衣领直直往楼顶边缘拉,恶狠狠的凶相好似饿脱了相的野狗,经他这一说,我才察觉到旁边不住阻拦董北的邱茜,和不远处靠着一棵树发呆的夏囡,衣不蔽体,口红,眼影全被泪水浸花了,长发披在肩上,遮住大半面目,清风拂过,这模样像极了深夜的女*。

想着,我自然地勾起了嘴角,浅笑的声音就像在唱歌:“是吗?我笑了吗?”

这夜只属于我们四个,四粒可爱的小葡萄。

董北不知从哪弄了两件啤酒,带着一身为不值得的婊子受的伤,以复读机的语速亲切地唤我:娘们儿

夏囡沉默着一口口猛灌酒,她似乎越来越清醒,邱茜一直抱着一个瓶子,任由清风吹乱整齐的发梢,酒气熏染了她洁白的校服。

我们以自己的独特方式饮着酒,感受着苦涩,冷静着心肠,很久的沉默过后,我听到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

夏囡用一种难以掩饰哽咽又故作坚强的语气说道。

我啊,从小到大,就是一个人。

没有真正的家人,爸爸*博死了,妈妈游戏人生。

没有真正的亲人,他们最怕看到我,因为怕我朝他们借钱。

没有真正的朋友,他们觉得我的妈妈是妓女,我也不干净。

我啊……天生害怕贫穷,钱就是我全部的安全感。

像我这样的人啊,就只配这样孤独终老吧……

她的每句话如同锋芒扎在我心间,这个女孩如同赤身裸体般将自己展现于我们面前,与白天那个满身带刺,伶牙俐齿的刺猬截然不同,就像是刺猬仰躺着伸展四肢,露出柔软地可怜的肚皮。

“喂喂喂,以后再有事,我帮你们摆平!”董北一拍胸脯,猛灌自己一口啤酒。

我呆呆地望着楼对面顶上那硕大耀眼的广告牌,上面是一个叫郭碧婷的女明星,代言潘婷的洗发水,她和夏囡一样有着一头乌黑长发,不一样的是,夏囡有一双冷漠孤冷的眸子,无声地拒绝着所有人,包括她自己。

那一夜我们都聊了许多,董北对着呆呆的我深情讲述小时候林海雪原的奇遇,那两个女生抱在一起啜泣,我听着他们,望着广告牌出了神,有几时竟有一诉衷肠的冲动,张开嘴,片刻,我让自己收敛起来,闭上嘴,不再言语。

此后,我们四个就成了班上独立出来的小团体。

每天遇到了就一起上学,中午很自然地聚到一起吃午饭,下午再一起放学回家,就算是不说话也不觉尴尬。

直到一次邱茜把我们叫到一起,我才知道彼此是某种上天注定的缘分。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

一地四方,东南西北。

淳夏邱董,

东囡茜北。

但只有我的名字有三个字,显得格外突兀,引得董北抓着我的衣领叫我把姓去掉。

瞥见一旁夏囡,邱茜温暖的笑容,我轻轻地笑了。

这次是真心的。

陪伴是给孤独者催眠的麻醉针。

我们就像四个独立细胞体融合一体增加摩擦产生的热能组合体,只是再紧密的组合体也会有千里毫厘的间隙。

圣诞节平安夜,我们四个走在步行街上,董北嘲笑我没有给女士买平安果,邱茜手捧一堆董北送的礼物淡笑着说没有关系,夏囡不时掂着手中的橙子说节日只是形式的附属品。

路边不时沿路穿行的警察着制服例行检查,我突然停下脚步,毫不掩饰地脱口而出连我自己都诧异的话。

我想和警察合个影。

董北和邱茜看我的目光不亚于看马戏团的表演那样夸张。

夏囡笑着看着我,但笑意也不亚于遇到亲哥哥般的欢喜。

有意思,我也想。

她亲切地拉住我的衣袖,大胆地朝一名路警走去,我和夏囡穿过人流和马路,和立于原地的董北和邱茜不同,穿过一条条斑马线,那是一条河的距离,一湾海峡的距离,永远也弥合不到一起的间隙,瞧,这就是异类和人类的差距。

最近我和夏囡都迷恋上了电音,无法自拔,跌宕起伏的声调优雅地撩拨阵阵波澜的心弦,弯弯曲曲星星点点。

和其他备战高考者不同的是,我和亲爱的同桌上课总是在课桌上摆放着一部手机,一条耳机,我俩共享一段音乐,单曲循环千百遍,从上午到下午,从早自习到晚自习,我抬头仰望天空,她低头进入梦乡,我们相距很近,近到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虽然仅依傍着一条耳机线联系着,但仅仅是这一点点紧密都让我几乎真的认为自己是真实存在的,我也是被人需要的。

十月秋风萧瑟,我踩着干*的枫叶步入网吧,和董北成为夜不归宿的网瘾少年,我很清楚几天不回家父亲也不会察觉的,在他眼里,我早已贴上“累赘”、“废物”等一切美好字眼的标签,没关系,我早就习惯了。

“哟,没想到你还会这个。”董北侧过头,看着正在点烟的我。

我夹起烟,并不碰口,想要从眼前缕缕白雾中看出什么,我欣赏着烟雾飘散游走的方向和弯曲聚集交缠的形状,陷入一场不明为何、深深的发呆,我一直询问自己原因,却一直没有答案。

你不开机吗?死人。

这个熟悉的声音一直没有令我反感,虽然上课下课吃饭放学时总会听到。

转头看了夏囡一眼,我看到站在一旁拘谨的邱茜,她黑色外套下的校服在晕沉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你玩lol吗?哪个区的?我加你好友,通过一下。”董北和夏囡狼狈为奸地凑在一起,在游戏面前,他的邱茜女神俨然成了摆设。

你带她来这里干什么?!

我的大吼引起全网吧的注目,清楚地听到血管里血液汨汨暴动的声音,已经忘记上次这样吼叫是哪年哪月,可能是太阳穴涨裂的疼痛和大脑的短暂缺氧让我失去理智,抓起邱茜的手就奔出这座烟罩迷雾的牢狱,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我只是听到夏囡最后嘟囔的余音。

她想来就来呗,关我屁事。

我头重脚轻,还好有身后那双温和的手支撑,邱茜的手出乎意料的柔软,她似乎是迁就着任我吸取她掌心的温度,带她浪迹天涯。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一直在隐隐告诫我。

邱茜是个好女孩,和我们这帮废物不一样,她有属于自己的未来,此时的她应该在教室图书馆备战高考,而不是任由污浊的烟气渗透她的衣服,污染了这仅有的净土。

我带着她走的是回家的路,她在后面一言不发,我甚至连回头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或许现在我这样握着她的手都是一种挂牛头卖狗肉的玷污。

很庆幸看到她们家小区的建筑屋顶边缘显露眼前,这意味着这段磨人心扉的路程就要画上句号了。

我不想回家。

微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没有开口,一意孤行地认为是我们这些黑墨染了她这块旷世美玉的星点,她在班上名列前茅,完全可以上名牌大学,也许可以保送,此时,我觉得自己像个英雄般做了件对天对地问心无愧的好事,解救即将步入迷途的五好少女。

淳东……淳东……淳东……

这是她第一次唤我的名字,亲切地令我片刻便忘记了所有,木头般戛然而止住脚步,以至于她在后面撞上我时,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备,差点摔倒。

她紧紧环住我的腰,不晓得是受到惊吓还是害怕我们摔倒,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保持这个动作,我的身体和拳头都如同紧绷的弓箭,但我不敢触碰她,害怕这突如其来的拥有即刻失去,原来被拥抱是这种感觉,我的孩童时代似乎受到过这样幸福的礼遇。

我感受着从背后传来温暖的体温,心脏都要轻松地笑了,轻松到我都忘了她什么时候松开的我,以至于我看到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踩着轻快的步子消失在眼前。

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我呆呆立了许久,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直到朦胧的夜色化作整座城市的背景墙时,我空荡荡的右手从怀里摸索出烟盒,掏出烟,用打火机点燃,放置唇边,轻轻吸上一口,温暖再度充满身体,熟练的动作让我更加意识到,我们不是一路人。

我提早回了家,原本不是本意,兜兜转转阴差阳错,我用钥匙转开家门,家里的味道和旅馆的味道无异,陈旧整齐的家具摆件纷纷告诉我,这房子大概有几天没有进人了,我像参观博物馆般在家里每个角落都留下脚印,好像只有这样才会显得富有生机,看到母亲苍白的笑脸,我也跟着笑了。

深夜,躺在床上,我抱住自己,直到天亮。

“这可能是你们高中生涯的最后一节美术课,”美术老师板着脸,她眼角的皱纹却看着我笑。

喂,昨天是怎么回事?

董北一把扯过我的胳膊,势必要听到袖子上的布料撕拉声般,在我无动于衷后,他又扯了一把。

喂,跟你说话呢,你是不是喜欢邱茜?

“别带坏她,”我淡淡地加强语气,却忘了否认他的说法。

夏囡说了是她自己想跟来的,那怪谁。

董北别过头,专门看了一眼邱茜的侧影,我从他一瞬即逝的表情中竟读解到一丝不屑的意味。

她和我们不一样。

我在美术老师一扫而过的目光下低语道。

哼,的确是不一样,我跟她表白,她说她心里有人了,而且比我优秀百倍,切,不就是长的清纯点,学习好点嘛,有什么的。

我在心里对他这种“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思想大加鄙夷,表面平静如水。

无意识地转过头,看到邱茜一边持笔一边仔细地看着我,察觉到我的目光就立马转头看向别处。

一丝莫名的诧异划过心间,她……难道在画我?

“夏囡呢?”我特意环顾四周没有让转头显得尴尬,而且我需要充斥一些琐事在大脑里,好让那些胡思乱想压缩起来。

她不想看见美术大佬最后一面,旷了。

董北轻松流畅的语气把夏囡的旷课说的像吃饭上厕所一样轻松,不过确实如此,她看哪个老师不顺眼就离开学校,投入网吧的怀抱,最近迷恋上了lol,简直无可救药,都替她担心留级的事。

遏制住自己转头看向邱茜的欲望,在心底无数遍默念“无欲无求”这四个字,然后抬头看向窗外湛蓝的天空。

一天,没看到夏囡,我抬头看向天空。

二天,没看到夏囡,我望向旁边空空的位置。

三天,没看到夏囡,我望着门口人进人出的方向。

四天,夏囡久违的长发进入眼帘,她好像更瘦了,脸色苍白如同死灰,她带着熟悉的面孔和头发,身上却喷着陌生的香水,穿着成熟的礼服短裙,踩着尖尖的高跟鞋,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踏进教室。

她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她这样笑,笑容那么勉强苦涩,我看着她,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

她说,你们三个,放学后在学校门口等我,不许走,我请你们吃饭。

她先看的邱茜,之后是我,最后是董北,其余同学,视为空气。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夏囡,她回答我的只有笑。然后她就转头离去了,邱茜趴在桌子上低泣,董北飞快地站起身,叫着夏囡的名字,追到教室门口,天知道我多想也追过去问问,膝关节相互作用着力,屁股刚刚犹豫着离开座位,响亮的上课铃和门口老师锁着眉的冷眸阻止了我的一切行动,像是把夏囡和我们阻隔于两个空间,对于自由的夏囡来说,我们就是一群囚禁于铁笼的傻子,毕业那天离校才是最后刑满释放的时候。

当后来老板告诉我们夏囡辍学时,我才知道,她是提前释放。

邱茜,你如果清楚什么就说出来,夏囡为什么突然辍学,你跟她住在一起,别跟我说什么都不知道。

董北质问邱茜的样子就像被欺骗的老父亲质问犯错的女儿。

邱茜拼命地摇着头,我们都看不到她的表情,短发的发尾有节奏地拍打着她洁白的长颈,以至于她头发上的发卡掉落在地,我蹲下来将其捡起来的同时仰头看了她一眼,竟然看到她的眼睛一片红肿,几滴清凉的液体猝不及防地落在我的手背上。

不明缘由地,我忍住上前将她一揽入怀的冲动,木讷地把发卡递过去,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这才伸手缓缓接过去,她手指的温度还是那样,温暖适度。

夏囡,你怎么才来?等你半天了,到底怎么回事?

董北不远不近的声音飘进来,我飞快转移视线,停留在向我们走来的夏囡,她换上了便服和运动鞋,单薄地在风中凛冽。

这有什么好问的,辍了就是辍了。

夏囡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燃,自顾自地抽起来,一套动作熟练程度不亚于我和董北。

我们都看着她,如同雕塑。

走,喝酒去,我请客,以后可就没有这待遇了。

夏囡一把拽过邱茜,走在前面,留给我们一个扬着手中鼓鼓钱包的瘦弱背影。

昏*的灯光下,再丰盛的饭菜也没有入口的欲望,我看着头顶的灯泡发呆,董北用筷子有节奏地缓慢搅拌眼前早已没有菜相的鱼香肉丝,夏囡一口烟一口酒地颓废着,邱茜手握一个白面馒头,那力道让我都为馒头心疼。

一场无言的晚餐以一种告别仪式的悲壮气氛缓慢进行着。

董北特意清了清嗓子,夏囡别扭地动了动身子,换了姿势喝酒,直到董北把一叠纸巾递到邱茜面前,我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

“别TM哭了,我还没死呢!”夏囡顺着纸巾看向邱茜,一脸嫌恶。

夏囡,你够了!

董北把酒杯放在桌子上,低吼道。

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旁观者无聊地欣赏这一场无厘头的闹剧,不同的是,谁也不清楚下一幕的发展和最后的结局。

我家里没有钱,我妈让我上班去,我上学也没有用。

夏囡狠狠吸了吸鼻子,她苍白的面容再次染上淡红色,我甚至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她瞳孔间的红血丝。

上班也挺好的,早点挣钱,我也想着不考试了。

董北表情阴沉地像雷雨前的紫蓝天空和遍地飞沙走石,他低头凝视面前一杯带着白沫的啤酒,缓缓将一根烟头扔了进去,烟头带着几个可爱的泡泡缓缓沉入杯底。

我望着那根烟头,就像看着我自己。

这个世界遍布透明的污浊,我慢慢垂下沉重的眼皮,任由自己坠入无底的深渊。

我忘了自己那晚做了什么,忘了是谁把我送回家,忘了父亲是否痛恶地抽我耳光。

我只知道第二天我旁边的座位彻底空了,陪伴我的只有头顶那一片湛蓝了,他们说昨天我差点死掉,警察追着我们跑了一条街,我也只是笑笑,低头枕进自己的故乡。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很多人围着我,他们很暖很温柔,像夏日的阳光,远远地我看见夏囡着一身合适的白色晚礼服凝视我,浅浅的笑,那笑容甜美极了,就好像梦到即将发生一般真实,真实到我不愿意醒来。

直到一只脚狠狠踹在我右侧的肋骨上,疼痛的刹那间猛然惊醒,一抬头,董北正抡起一张凳子砸一个男人,他冲我大吼道:“郑淳东,你TM睡,没闻见尿骚味啊。”

我慢慢看向身后那些向我泼尿的罪魁祸首,他们或张嘴狂笑,或端着尿盆观察我的面部表情,或半转身准备逃离。

全班人除了董北和邱茜全都跑了出去,站在窗户外面看好戏,我只感觉现在的自己形单影只,冷静到完全发不起火,我像演讲者环顾四周,右侧角落的邱茜是我最忠实的倾听者,她瞪大双眼,微微皱眉,全身僵硬的形态甚是动人,那些家伙看董北抡着凳子,双眼通红,大吼大叫,慌忙四处逃窜。

我惊讶于董北为何如此激动,全身尿骚味阵阵,在同学们嫌恶的目光中,我收拾好东西,转身离开教室,董北站在学校门口等我,看见我第一个动作就是将手上一堆破布扔给我,脸上每一个表情都充斥着对我的排斥。

我查过了,夏囡欠他们钱,他们让夏囡陪他们睡觉,找不到人,就把气都撒在你身上了,有钱洗澡吗?

我听着董北的话,拳头暗暗在一堆破布中攥成一团。

董北这家伙为了离我远一点,跑到了马路中央。

我看着他有趣的表情,不禁苦笑,这家伙只是单纯罢了,单纯把我当朋友罢了。

喂,借我钱洗澡,董北!

我冲他笑着叫道,似乎用尽全身力气。

什么?!我听不见!

董北拿眼睛瞅着我,汽车在他后面疯狂摁着喇叭。

我说,带我洗澡去!

周围路人的目光夹杂着异样混着尿骚味不断侵蚀我的躯体,衣服湿漉漉地挂在身上,但我从未发觉空气如此清新。

呀,你小子是真没有脾气,要是我TM被人用尿泼了,准得找人杀到他姥姥家去,不出血根本停不了。

一团团雾气统治着这个澡堂,我如同困兽般看不到真相,不知所云混沌于世,温暖的水倾泻下来,布满我的头顶、脸颊、胸膛、大腿、脚面。如同阳光洗去污浊,虽然尿骚味伴随我换好浴袍,走出浴场依旧没有消散。

娘们儿、娘们儿……

嗯?

还有一周高考,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说没有打算,当我赤裸着身体,看到董北这家伙替我搜寻的换洗衣服当中夹杂着女士短裙时,我打算一直用沉默回应他。

第二天,我从课桌里发现了一张涂有精致配图的卡片,线条、色彩都是手绘的,清秀的女生字体。

我只是扫了一眼,抬头看了看四周为高考奔波的同窗们,转身将其投入垃圾桶。

花自清香,何惧污浊?

我坐下来,趴在桌子上,沉沉思量这句话。

我是污浊,只是比夏囡要清澈许多,我想她大概是深入骨髓,深不见底的肮脏吧。

我最近头脑越来越不清醒,昏昏沉沉,走路都快不成直线了,为什么要和夏囡比呢?和她比我又能得到多少优越感?没意思,人的一生总要路过几多过客,夏囡想必是独特的一个,于我。看来夏囡这个名字要消失在我的花名册里了。

但三天过后,这个想法被否定了。

一个陌生号码。

我在收到第二十三个未接后决定接起来。

是她的声音。

开门,死人。

我诧异地走到门口,透过门眼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手拄着门,摇摇欲坠。

心中的天平摇摆不定,我诧异于她为何知晓我的家门之余挂掉电话,从身体每个细胞都充斥着对她的厌恶和反感,手握着门把,我微微颤抖着。

喂,开门,我快死了。

他似乎不知道我挂了电话,还在冲着电话说着,我感觉到了高跟鞋踢门的声音,而且越来越响,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还好,父亲在里屋休息,我深知将他吵醒的危害,懦弱的我在下一刻将房门快速打开,捂住她的嘴,将她快速拖进我的房间,扔到床上,将客厅卧室的门全部关上,锁好,一切行径都像是杀人犯强奸犯的手法,虽然她穿着超短裤,但内裤一览无余。

此时,我看着她修长的大腿,想着不知有多少男人曾抚摸轻吻这双腿,顿时,从未如此嫌恶她,甚至觉得把她放在床上都是多余,脑海无数次闪过将她扔到地板的想法。

死人……死人……

我听到她在唤我。

倒水,我渴。

她在床上来回翻滚着,每一个姿势都让我想到了扭曲蠕动的蛆虫。

你走吧。

她在喝水的时候,我对她说道。

死人,陪我说说话吧。

我倔强地站在她面前,紧握双拳,食指快要把大拇指戳破。

你知道吗?我妈死了。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烟,理了理头发,烟灰掉到了她鹅*色水貂大衣上,她连忙用手挥掉。

现在还吊在我家房梁上。

她的脸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

她打牌欠的也要我给她还,我爸的我还没还完呢,就算他们拿了我的器官,警察也不会管的,就因为该死的钱。

借钱?她抬头看我,脸上的妆容把我吓了一跳。

你做的不就是这个吗?我真想这样嗤笑着道出事实,一句话便扎透她的心脏,可事实是……

我没有多少钱,我……

我会还你的,打欠条,你先帮帮我,等过了这段时间立马还给你。

她努力站起来,上前拥住我,我皱起眉,没想到她竟变得如此主动,这样不矜持,下贱……

我挣开她,给了她我几乎所有的积蓄,还请她在楼下饭馆吃了饭,钱什么的我都不奢求她还,只希望她能离我远一点,消失在我眼前,因为……我好像喜欢上她了。

高考那天,我在考卷上,用黑色碳素笔清楚地写下我的名字、班级、学校、学号,抬头看看窗外湛蓝的天空,转身离开教室,离开同学们匆匆一瞥的注目礼中。

我走进一家不知名的小宾馆,看到走廊尽头,两个男人在撕扯夏囡的裙子,她放开喉咙拼命尖叫,我的拳头紧紧握着一团,脑袋嗡嗡作响,瞬间失去任何思考能力。

我忘了我是谁,忘了来到这里的缘由,忘了如何呼吸,犹如行尸走肉般朝他们移动,缓缓到达属于我的修罗场,然后从怀里掏出尖刀,步步靠近死神。

宛如个战士,举起武器,为了保护心爱的女人,用仅存的意识支撑着活下去的念头,沐浴着属于自己的鲜血,我从未如此痛快地活着,刀刀刺在敌人柔软的躯体里,我只刺的再深一点,探索下一次会不会喷出绿莹莹的血来,听不见夏囡犹如厉*般凄厉的叫声,不用管别人,我要遵循自己内心的声音,怎么办,好开心呐。

我看了眼倒在地上犹如死尸的两位和中间满身鲜血呆滞颤抖的夏囡,开心地笑出了声,我忽略了刺眼的阳光,忽略了其余人群的尖叫,忽略了不远处的警笛,忽略了警察强行把我押进警车,却忽略不了夏囡看我的目光。

极其惊恐,视我如同亡灵。

就这样我走进了曾经一度向往的监狱,突然间想起董北曾经问我有什么打算,我的打算就是这里。

由于夏囡一直强调我是为了就她,出于个人防护,加上未成年,罪刑减少到三十年,毕竟是两条人命,呵呵。

我忘不了第一次会面的情景,董北一脸崇拜地仿佛视我如同英雄,邱茜双目红肿,难掩忧色,只有夏囡,坐在那盯着我,一动不动。

我以后不叫你娘们儿了,真的,董北双眼放光,恨不得过来握住我的手。

他又说道:“你小子平时这么怂,怎么就为了夏囡进了局子?你还说你不喜欢她?!”

我低头不语,现在觉得说话都是一件费力气的事。

“淳东,里面不会有人欺负你吧?毕竟什么人都有。”邱茜担忧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这里面确实没有好人,但对我这个后辈还算不错,我实在不愿意将狱服下面处处淤青展示给他们看。

十分钟的会面以一种尴尬的气氛缓慢流逝,临走时,他们都对我说了嘱咐的话,夏囡久久凝视我,没有任何表情,直到狱警将我拽走。

父亲一次也没有来看我,这早在我的意料之中,他心里一定还在祈祷着我在狱中被折磨死,可以免去他一个缠人的累赘吧,我始终都是多余,始终被人遗忘。

我万万没有想到,第二次的会面只有邱茜一个人,她认真地凝视我,从身旁的画板里取出一大叠纸张,一张张展示给我看,出乎意料的是,每一张都是我,不论是正面、侧面、反面。每个线条都勾勒地无比完美。

果然,我们不是一类人,这让我想起曾经桌膛里那张特别的卡片,那句我永远铭记的话。

紧接着她便亲口证实了这一切。

她认真又略带羞涩地低头说。

不不,不是那句“花自清香,何惧污浊。”

她说。

我喜欢你。

夏囡

我在外面听着自己的傻表妹对心爱的男人的表白,觉得真心可笑。

等死人出来都四十八了,你就等着他吧,等着他顶着一头白发笑盈盈地迎娶你。

“不管多久,我都等你出来,所以千万不要放弃,照顾好自己,”邱茜还在痴傻地上演着现代琼瑶剧,自弹自唱。

等她如愿以偿鼻涕交加地从房间里跑出来撞上我时,我看到死人郑淳东用手摸了摸鼻子。

“警察叔叔,不是还有五分钟吗?我进去聊会儿。”像是做贼一般溜进那间仿佛只有我俩的房间,隔着透明塑料板,看着死人那只冷漠的眼睛,我竟再次无语。

那天也是这样,我们都不是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生物,我知道自己在他那里并不高尚到哪里去,没准这时他恨不得撞开塑料板,上前把我撕成碎片,我坐下来,牙齿暗暗咬着嘴唇,突然发现此时不语的死人恐怖指数堪比初中语文老师,看来如果我不开口他也不会开口啊,我闭上眼做了做深呼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生机勃勃。

“抽空把头发剪了吧,露出眼睛,你都快成非主流了,你一个月几次会面机会呀?”

他依旧直直地盯着我,一动不动,阳光从窗外撒进来,落在他的发上,这家伙不去做平面模特简直毁了,一件囚服穿在他身上依然相得益彰。

“你……”

“你害怕吗?”他眯起眼,像极了那天的凶相,我动了动藏在大腿上微颤的手指。

“我为什么要害怕?又不是我杀的人,不过……”我故意凑近他,让他看到我面容上一脸故作坦然:“你后悔吗?”

他低下头,轻声说道:“不后悔。”

我看着他笑了,一直到目送他被狱警带走,我还是依旧笑着,眼泪漫上来从眼角流下来。

走出监狱大门,只见邱茜红肿着眼睛,冷冷地看着我:“夏囡,我妈不让你再住下去了,赶紧收拾东西回家吧。”

我苦笑,不就是因为我妈死了,嫌我脏吗?尤记得我妈把上初三的我送到邱茜她们家一脸谄媚的下作样,也记得舅妈拉着邱茜在浴室小声念叨我,“有人生没人养”,“吃白饭的”都是我的惯用形容词,可见了面又一口一个“囡囡”的叫,舅舅舅妈的演技当真超凡脱俗,让我都替他们觉得累。

邱茜不是这样,她在外人面前可以甜甜地叫我“姐姐”。

但当只有我们俩时,她会立刻变换成大小姐角色吩咐我做这做那,而我却与她恰恰相反,在外人面前对她又推又搡,无法保留对她故作矜持的厌恶,我们独处时又会选择对她的指使采取冷处理。

虽然她是我的表妹,但有些方面真是把我比到了尘埃里,排的到年级前一百名以内的成绩就不必说了,她的文笔极好,素描也得到过名师点评,唱歌跳舞虽不出彩但近乎全能地演绎着人们口口相传的“别人家孩子”的角色。

而我,一个出身妓女家庭的单亲孩子,身上收揽着各种歧视、同情,可怜的道道目光,次次年级倒数,靠着留级混迹于各个班级。

我尤其记得第一次怀孕时叫她陪我把孩子打掉时她一脸崇拜又嫉妒的神色,我知道,我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叛逆、腐坏、不安分的坏孩子。

我是因为早孕被劝退的,说是劝,其实是一间洒满阳光的办公室里,一群老师和教导主任围着校长打着小报告,控诉我夏囡生活中一切发指行为,旁边是我妈,夏春花那个可怜的贱女人,她哭着满脸化妆品全都花掉了,她跪在校长脚边,抓着那个老男人的裤脚,一句句喊叫着让我继续上学,我当时觉得特别可笑,因为这个老男人似乎特别享受别人众星捧月般的围绕。

我走上前,用食指狠狠捅了捅那校长的胳膊。

喂,要不要我给你钱辞退我?

就这样,我顺利成为社会一员,学校把我早孕的事强压下来,打完孩子,我抱着一盒银玉兰猛吸,把几根全放嘴里一块吸都不能消除我的疼痛,我打孩子的钱是邱茜出的,我必须得还她这个人情,不能像夏春花一样。

房间那边传来猛烈的撞击和挣扎声,我躺在自家被窝里,听见了也没有理会,夏春花这个傻女人,肯定在房间抽泣咒骂我,我戴上耳机,从下午睡到晚上,饿醒了,去厨房找吃的,冰箱干净的连老鼠都不会光顾。

“夏春花,做饭去。”我冲屋里大声喊叫。

四周一片寂静,反正待会还要和死人他们出去吃饭,我转身看到我破烂的书包上摆放着一个早餐面包,走过去打开吃起来,看到面包旁边一张白净的纸条上写着:囡囡,妈妈对不起你,再见。

她是还不起债,离家出走了?还是……

一个个的疑问促使我旋开她的房门,赫然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在微风的吹拂下,夏春花掉在房梁上轻飘飘左右摇摆的尸体,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掉的,我忘记了咀嚼,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地,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如此单薄,我害怕,害怕窗外徐徐春风会瞬间瓦解掉我的身体,我忘记了呼吸,她的房间如同地狱般刺骨,不断扼杀掉我的每一条神经,我用残存的意识给邱茜发了短信,她现在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

之后我便陷入深深的黑暗,四肢逐渐麻木,大脑仿佛被人塞进一团棉花,我向上帝发誓,我一滴泪水都没有流,直到我拿上钱包,走出门口向屋子大声喊道:“我出去了。”回应我的是死一般的寂静,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自己被人抛弃了,而且是血浓于水的那个人。

下楼的时候我不住对自己进行催眠,夏春花他只是睡着了,推推她就会醒的,瞧她不是在家还好好地待着吗?只要她还在家就好。

见到他们三个时,我努力让自己掩饰精神和小腹双重剧痛,紧握双拳,猛吸手中夹着的香烟,若无其事地挥去挂在额间的冷汗,在我的眼前,一切都像笼罩着一层无边的灰色,身边是董北的沉默、死人的苦脸、还有邱茜的眼泪。我陆陆续续想起夏春花,小时候打我的、给我做饭的、给我缝补衣服的、把生活费小心翼翼交到我手上的、半信半疑地听从老师的话给我买三年中考、五年模拟的、此时正吊在房梁上的夏春花,我仰着头喝酒,让*色的液体流进喉咙,透明的液体在眼眶中模糊了视线,身下却是红色的暖流喷涌而出,染了裤子和凳子,我放下酒杯,浑身已非颤抖两字可以解说了,邱茜侧脸看见了,连忙像受了惊吓的兔子般呵斥那两个正喝着尽兴的兄弟出去,连喝醉的死人都快吓活了。

她从书包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卫生巾,搀扶着我走进厕所,我用冰冷的手握住她的手:“没事,应该是来那个了。”

“怎么可能,你刚打完……”她着急地汗水直冒,像个实习的小护士准备接待高龄产妇的模样,突然发现那天的她好可爱,让我忍不住上前亲吻她,但这个欲望在她医院时止住了。

当邱茜收拾好我的“烂摊子”后,我看到她努力张嘴好像要讲夏春花的事,我正寻找着揶揄她的理由时,董北像被踩了尾巴的猛兽般钻进房间,大声喊道:“那娘们儿疯了!”

这家店老板娘不满地嘟囔着:“一会儿叫,一会儿流血,一会儿发疯,你们四个年轻人真能折腾。”我懒得跟她斗嘴,付了钱在邱茜的搀扶下寻找死人。

根据董北一边疾步一边四处张望的解释下,我总算了解了事情的经过,董北和死人走出饭店后,经过一阵漫长的沉默后,死人突然开始怒吼,对着面前的空气伸出双拳用力挥舞,自导自演地跳着跑着叫着朝旁边的公园奔去,董北像个傻子站在原地看着他,等他消失在视线的时候才想到要去找他,他在公园转了两圈都看不到死人的任何踪迹,他发誓自己连垃圾桶都找了个遍。

我真心好奇死人发疯的样子,四周一片嘈杂,街道上车水马龙,汽笛声、争吵声、谈笑声此起彼伏,现在正是人们下班的高峰期,由于马路堵塞,汽笛声接连不断,刺耳地传入耳朵。

“真TM烦,这些车都SB吧,想把谁摁下去啊,这本来丢个人就够烦了,艹!”董北流利地艹着这些鸣笛的人的爹妈,像一只即将失控的猛兽。

以他的性格,我真怕他会做什么事。果然,他朝马路奔去,我失声尖叫地想上前拉住他,力气像血液般消散在体内,我跌坐在绵软的草地上,看见董北奔去的方向是一个十字路口,那里是交通堵塞的源头,一个男人要死不活地仰躺在马路正中央,舒展的身体呈现一个“大”字,好像在等着骑车来压他,我去,真是个傻帽,等一下,那个好像是……我眯起眼睛,是死人。

我们三个跑过去,在一片鸣笛声辱骂声中扶起喝的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死人,奔跑起来,当董北死命背起死人,当邱茜一手扶住我的身体,一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我开心地笑了起来,全然不顾身后路警任何威严恐吓,我仿佛明白了,我不是一个人,我不是孤独的,我还有他们。

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越是火热脸上越是冰冷,他抛弃了世界,世界终会将他抛弃,和他有着相似点的我明白,这个面瘫重度患者内心比婴儿还要柔软、善良,他逃离所有人是怕无意中伤害别人,害怕被人簇拥,更害怕被人抛弃。我们四个人当中,死人是最需要朋友陪伴的那一个。不管怎么说,他为了我进了监狱,这是我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人情,至少我不该再叫他“死人”了。

秋风夹着沙子迷了我的眼睛,我望着面前这个刚被拒绝的女孩,不禁眼眶一酸,快要掉下泪来。

“喂,你聋了吗?”邱茜皱着眉,一副被惹恼的样子。

为什么现在变得这么容易流泪了呢?可能是郑淳东刚进去那两天我在家一直哭的缘由吧。

“喂!听不懂人话是嘛?”她气得上来就来揪着我的头发,她怎么也料不到,我会上前一把抱住她,亲吻她,捧着邱茜娃娃一般的小脸柔笑:“宝贝,我要挣钱。”

她真的像乖宝宝一样用清澈的目光看着我,一言不发,愿意跟我去看电影,逛街,吃她最不喜欢的烤鱿鱼,我们在ktv唱了一晚的歌,喝了不计其数的啤酒,她扶着我满世界地找厕所,做了闺蜜之间做的事,好开心,原来有个人陪自己是这么幸福,我满心只装着她。

在长桥走廊上吹风时,邱茜说她想报考美术专业,但是她妈妈不支持,强行在填报志愿的时候让她改成了师范大学,专业是文化传媒,我听见她抽泣的声音渐渐传来。

我不喜欢文化传媒这个专业,真的不喜欢,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

她豆大的泪珠刚落下来,便被清凉瑟瑟的风吹干了。

没事,你画画别断掉了,专业也别荒废就行了。

我不自然地轻抚她的后背,感觉自己就像个阳光正能量爆棚的愤青。

她用手抹去泪痕,低声问我:“你呢?将来有什么打算?靠你那种方式挣钱,没几年你就会因为性病早早死掉,别怪我没告诉你。”

“老妈子,不用你说,我想南下深圳,好好闯一闯。”我把微凉冻僵的手塞进邱茜温暖的脊背上。

她尖叫着躲开,用手里的书包一个劲砸我,一阵嘈杂的玩笑过后,邱茜大口喘着粗气,倚在旁边栏杆上问我:“不过你一个人去吗?我听说南方那边挺乱的,要不我陪你?”

“谁说的,我陪她去,邱茜,有哥在你还担心什么?”董北好死不死地冒出来,上前就要搂邱茜的腰,邱茜尖叫着像只小鸡一样躲在我这只“老母鸡”身后。

“邱大小姐,你还是好好读书吧,多去看看郑淳东,搞搞爱情的火花,”“老母鸡”握住“小母鸡”的脸颊,狠狠地掐着。

“什么?邱茜你竟然喜欢……郑淳东?我说你看上他哪点儿了,真想不通……”董北碎了一嘴,气得踹旁边的木头。

邱茜红着小脸小声念叨着:“就冲你们俩今儿这么欺负我,等你们坐飞机走的时候别指望我送你们。”说完,她加快脚步,朝小区的方向疾步走去。

“咱们是后天的航班吧?真的要走这么急?”董北沉下脸来,他对我始终都开不了玩笑,我转头跟上邱茜渐行渐远的背影。

时间如同砂砾可以掩盖一些真实。自从郑淳东进去后,我们都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化,邱茜便得成熟了很多,短发慢慢长到了肩膀,身材越来越修长,董北减少了与狐朋狗友会面的次数,在南部四处奔走,企图减少郑淳东的刑期,偶尔会坐在马路边上抽着烟发呆,而我,常常窝在沙发重复看一个电影直到天明,我们俩只是想逃避罢了,逃避着与郑淳东相关的城市,没头没脑地钻进另一个城市,将所有的精力倾注在金钱上,说到底,人不还是要靠钱吗?没有面包哪里来的理想?全都是扯淡。

郑淳东喜欢的是你。

这是邱茜在我到深圳一个月后第一个电话的内容,她的话语冰冷,我完全可以猜出她的表情。

我没有开口,她亦没有再开口,在彼此沉重的呼吸声中挂掉电话。

我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放在围裙的口袋里,戴上*色的胶皮手套,再次将手探进脏污的破木盆,抚摸油腻的碗碟,董北找朋友在一间小旅馆找了两间最小的房间,房间小到除了床和衣柜就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了,公共厕所更是狭小又肮脏。在这里,挣不到钱就要省钱,从一天三顿方便面到一天两顿方便面再到最后一顿,到最后把面饼掰成两半干嚼,董北总是皱着眉打量我:“你现在身上这把骨头我都能给你撅折了信不信?”

打工店里的老板问我,这么拼命挣钱做什么,我笑着回答:“购物啊,买几份像样的礼物回去见我两个老朋友,二十年都白活了,我怎么也要活出个人样来。”

曾经发短信给邱茜让她教我酒店管理,等我回去要学,打工的这段经历让我对酒店管理有了浓厚的兴趣,但她始终没有回复我。

现在的我唯有忍耐和坚持,肚子疼、头晕、例假到来时,我都咬牙拼命忍耐着,没有时间躲在被窝里哭,常常在一种无力的疲倦中睡去,就像死过去一样,接着在一片无边的黑暗被手机闹铃唤醒,开始新的一天。

直到我一头栽进洗碗盆不省人事,被查出急性阑尾炎,手术过后痛苦难耐时,我才痛快地哭出来,我哭得可谓惊天辟地,邻床的阿姨都疑惑地问站在一旁的董北:“这姑娘是不是刚生完孩子?”

董北不懂安慰我,一脸严肃地站在我身旁,用力握着我的手:“哭吧,哭吧,哭出来就没事了。”

我不知道昏睡了几天几夜,醒来第一句话就是。

医疗费花了多少钱?

董北撇撇嘴。

我托朋友给你便宜了点,大概就是你一个月工资。

之后我便回去了,在机场看到一脸冷漠的邱茜站在大厅里四处张望。

看到我们,这孩子还是噘着嘴:“我说不送但没有说不接。”

这死丫头死鸭子嘴硬,我连忙将手里一套翡翠首饰和满怀的巧克力玫瑰花束塞进她怀里,她呆愣着接过去,眼眶里满是湿润,一时手足无措的样子像只小白兔。

我什么也没有给你买。

她嘟囔着低着头,悄然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不顾身后董北一脸被无视的呆滞模样,贴心地扶着我,嘴巴却依然断不了的埋怨:“你看你现在瘦的,我得给你熬骨头汤,还买什么礼物呀,真是的,让人割了阑尾,现在也就我照顾你了。”

她口里骂着我,手里却把保温壶拿出来,盛了满满一杯骨头汤给我,我接过来小心的喝着,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只觉自己便是受天大的苦也是值得的。

“喂,老子也给你买礼物了,”董北凑过来,一口新鲜的吐沫星子准确地喷到邱茜的头发上,邱茜略带嫌弃地打开那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里面是一套黑色蕾丝性感内衣,她当即诧异到说不出话来。

“你也不小了,该整点这种东西来勾引男人,我选了半天,还是黑色最百搭,如果没有人要你,就穿着这一套来找我吧!”董北托着腮,抚摸他那一脸凌乱的胡茬,脑袋里好像在想邱茜穿上它的样子,邱茜用手包狠狠砸在董北的头上,吵着大叫:“你去死吧,混蛋!”接着把内衣拿出来套到董北脖子上,好像要勒死他,董北大喊道:“喂喂喂,谋杀亲夫啦!”我捧着骨头汤看着他们,就像看一出无厘头的闹剧。

天气温暖了不少,我站在监狱大门口,沐浴着老天爷赏赐的阳光,顿时幸福了不少,希望里面那个人也能享受到吧,这几天多亏邱茜像喂猪一样的照料,增了几斤肉,刀口也已经愈合。

他好像瘦了不少,让我尤其恐惧的是他的目光,一种已然踏入地狱般的恶魔眼神,是我把他毁了,我现在还是忘不了当时他拿着刀,满手鲜血的场景,蠕动着嘴,将微颤的双手放到屁股下面。

“你……还好吗?”我忐忑万分地望着他。

郑淳东笑了,依旧是无奈的苦笑:“已经一年多没有人同我说话了,”他的笑容掺杂着无所谓的感觉,“还能怎么样呢?混吃等死罢了。”他低下头把玩着手指。

“对不起……”我垂下头,喃喃。

“什么?”他错愕地用布满红血丝的双瞳盯着我:“你还是夏囡吗?一年多了你跟我说这个有意思吗?”他突然像个疯子般狂笑不止,以至于满脸通红,凳子也翻倒在地。

你和邱茜怎么样了?

我在没话找话,窘迫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狱警进来了,将凳子摆正,压着郑淳东坐上去,就像在欺负一个女人,他大声呵斥他几句,可是我这样看着他几乎要掉下泪来,可以预测他在里面状况如何。

他垂下眼,淡淡说:“写几个字吧,我好有个念想。”我呆呆地拿来纸笔,提笔又止,写什么呢?我在纸上随意地写着“好好活下去”这几个字。

我将纸折叠好递过去。

正好十分钟到了,我将从深圳带给他的日用品和礼物交给狱警,打算离开这座无声的熔炉。

什么时候邱茜死掉了,通知我一声。

郑淳东站起身留下这句话,轻飘飘地跟着狱警走了。

这句话却犹如闷雷般在我心里炸开,如果不是有什么事情,郑淳东不会说这样的话。

邱茜,你有什么事别在心里憋着,谁欺负你了?我找董北收拾他。

我写下短信,快速点了“发送”键。

不多几时,回复短信过来了。

大姐,管好你自己吧,我屁事没有。

后面还有一个笑哭的表情。

我又给董北发了短信,让他帮忙好好看着邱茜,别让她做傻事,可他始终没有回复。

医院拆了线,看到楼下有家电影院,有邱茜最喜欢的《海上钢琴师》,便打电话吼她,如果没死就赶紧出来玩,位置发给你,麻溜滚过来。

她的短信很快飘过来了。

好嘞,站那等我。后面是一个笑脸。

我暗自笑了笑,这丫头怎么变得这么可爱了,不过我挺受用,不一会儿她身穿抹胸黑色蕾丝紧身超短裙,踩着7厘米的细高跟出现了,她刚烫的长发大波浪和我的马尾、卫衣、牛仔裤形成了鲜明对比,我呆滞地盯着她,半天才从齿缝挤出几个字。

你确定待会儿不去夜店?

出去玩嘛,当然要放得开,盛装出行才行,她居高临下地挽着我的手臂,却显得格外亲切。

姐,今天你去哪我就去哪,都听你的。

竟然叫我姐,我遏止住用手探她额头的冲动。

你没病吧今天?

行啦,走吧。

之后邱茜大小姐包揽了大街上大多数被称作男人生物的目光。

我们看完电影逛了街,她踩着细高跟就这样跟着我逛了两个多小时,她大笑着坐在冰淇淋店跟我说初中同学聚会发生的有意思的事情,但话题转到工作时,她的语气显然变得低沉了许多。

我知道她现在在一家公司做实习文员,处境应该好不到哪里去吧。

如果工作不合适,换掉就可以了,别不开心……

我蹩脚地企图开导她,刚开了头就被她无情打断。

叫上董北,咱们去喝酒吧。

她话刚说完,手早已飞快地拨通电话,董北粗犷的声音传来。

我知道他们俩一直都有联系,在深圳的时候常常看到董北在工作之余抱个手机聊个不停,偶尔会传来“邱茜”这类字眼。

我看他风尘仆仆地赶过来,真想把桌子上的餐巾纸盒扔到他脸上,他瞅了我一眼,似乎察觉出了什么,举起手机示意我。

短信看到了,就没有回。

什么短信?你们别是背着我搞什么地下活动吧?邱茜没喝酒却已然有些飘飘然醉了,染着红指甲油的纤手无意地摆弄微卷的长发,精致的浓妆微醺可人。

哎呦喂,宝贝,还地下活动呢,你就是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呀。

董北大方地坐在邱茜旁边的位置,一只手无意间搭在她的肩膀上,我顿时有了一种自己这颗灯泡可以提前退场的意识。

姐,别光坐着,喝酒。

邱茜毫不理会董北的肆意亲近,大方地为我斟满酒,她熟练地从董北的怀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支来点上,我飞快地打掉她夹烟的手,粗鲁地冲她喊叫:“邱茜,你怎么变这样了,抽烟是你该做的事吗?你不知道这玩意儿对身体不好,会上瘾吗?”

她低下头,长发遮住她的面容,我看不见她的喜悲,只听到她轻笑道:“好啦,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抽了,向你保证。”

我皱着眉站起来,董北在一旁摆手示意我不要管她:“你又不会劝她,我待会儿送她回家,你先走吧。”

我呆在原地。

是啊,我不会劝人,总是直来直往,明明是闺蜜却不知她内心深处的秘密,只会固执地将口中的利刃刺在她身上。

这一晚不知为什么,我睡的很不舒服,感觉有千万只蚂蚁在我的小腿往上攀爬,黑暗中,隐隐发觉有人在窥视自己,从一身冷汗中惊醒,我裸身打开房门,看向夏春花的房间。尽管春风拂身,我却忍不住打着冷战,不安地用颤抖的手轻启那扇尘封已久的房门,只一瞬间,一阵比黑暗更诡异的风冲我急速袭来,我失去了所有知觉。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在打了无数的喷嚏后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地板上,头晕,身体好重,好像发烧了,夏囡你也够可以的,阑尾之后又发烧,昨晚真不该喝酒,我踉踉跄跄地爬回自己床上,穿上棉袄,四处找水喝。对了,让邱茜过来吧,只有她愿意照顾我这个病号了,迅速找到她的电话拨过去,得到的只有“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应该是还在床上睡觉呢,肯定没有卸妆,这丫头是不想要她那张皮了,等她老了有她受的,我突然发现自己适合做邱茜的唠叨老妈。

眼皮沉沉的,我随便吞了几片布洛芬再次进入梦乡。我做了一个很吉利、很有意思的梦。我、郑淳东、邱茜、董北再次回到学校的教室里,郑淳东和董北互相笑着追赶着,像个孩子,郑淳东强壮了不少。邱茜用画板偷偷描绘着他们的样子,捂嘴轻笑,眉眼弯成了一对月牙,而我坐在桌子上翘着二郎腿像个慈祥的老人注视着他们,陶醉在空气中弥漫的阵阵柠檬橡皮糖的香气之中无法自拔。教室里只有我们四个,一切都是这样恰到好处的快乐。

我在肚皮的一阵阵强烈抗议中苏醒,拾起手机,却没有发现一条未接电话,这丫头竟然不理我?怒火油然而生,我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出门去找她,今天的天气阴沉沉的,气压凝重,似乎要下雨,早知道就拿伞了。我穿过一条条街道小巷,突然开始感叹,生活也许就是这样,一点点磨平身上处处棱角,人就会变得想的多、圆滑很多,瞻前顾后直至失了真,可能人生就这个过程吧,似乎我变了,变得不像我自己了,可是我现在挺喜欢这个陌生的自己。

来到邱茜家楼下时,我心心念念的所有期待和脸上淡淡洋溢的笑脸全部化作死灰,随着泡影消失于须臾。

救护车、警车、拥挤的人群将原本狭窄的小区挤了个水泄不通,我突然想到郑淳东的话,不详的预感顿时刺痛我的眼眶,我强忍着泪水拨开人群拼命往里面挤。

呆滞地看着浴缸里绝美的邱茜,她是那样无法描述的美,红色的液体漫了她的全身,她高傲的头低垂在浴缸边上,手腕处触目惊心的割痕已然泡的发白,她闭着眼,墨发漂浮于水面,白皙的皮肤光滑泛着光,她宛如睡美人一般安静地去了,我的胸腔盛满了空气弥漫的浓重的血腥味,太浓了,我无法呼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跌倒在血泊中,死死地盯着邱茜那个无情的死丫头,我看不见人群,看不见旁边撕心裂肺痛哭的舅舅舅妈,看不见准备验尸的警察,同样他们也看不见我。

我痛到已经感受不到疼痛,我想呼喊她,我想上前摇醒她,我想哭出来,可是我发现自己愚蠢到什么都做不到。

一切终将归于黑暗。

说好要参加你的婚礼。

说好要做一辈子的闺蜜。

说好要照顾我一辈子的。

你就这样走了,丢下我算是什么意思?

我看见旁边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她留给我的有关酒店管理的书,顿时泣不成声。

你这个傻丫头。

邱茜。

邱茜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她有爱她的父母、富裕的家境、任性的脾气,还有一个颓废的表姐。

她不喜欢和人打交道,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固执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亲戚里面她最瞧不上废物表姐,可是没有办法,在公众场合还是要强颜欢笑,她早已习惯了伪装和口是心非,谁让她是众人口中的优等生呢?

这个幼稚的孩子一边笑着体谅所有人一边认为所有人等应该谦让她,服从她,就像她的表姐那样,她厌恶她的表姐,每个表情、每句话、每寸皮肤。她认为废物表姐不该存活世上,企图在夜晚将她掐死在床上。

但她却忽略了最容易摇摆她人生轨道的监护人,母亲未经同意便私下找老师篡改了她的志愿,班主任找到她了解情况时她才感到深深的背弃、忽视,她胸口的怒火灼烧着心脏,但她只能笑着平静开口。

听我爸妈的安排吧。

回到家母亲虚假奉承的笑脸便迎上来,欲遮百丑的行迹更让人作呕,可口丰盛的饭菜也如同蛆虫般百爪挠心,面对这一切,她能做的只是戴上伪装的面具,然后进房间将面具卸下,将五彩的蜡笔和亲切的铅笔攥在颤抖的手心里,埋头低泣,她伪装到不能哭出来,伪装得自己都难辨是非、血肉模糊。直到她无意抬头,察觉到蹲坐在角落的表姐饶有兴趣地将她的行为尽收眼底。

这一家人其实都是佩戴虚伪的面具过活的,父母早就过不下去了,闹着要离婚,但由于孩子才勉强生活,她是家庭的关键枢纽,没错,都是因为她,那两个可怜的人互相客气地坐在一张饭桌上假笑了三五年,她深知自己不在时他们的气氛会凝固到冰点,也知道他们将生活的希望全都押在她一个人身上,如同*徒一般。

她每日只觉身体沉重,像负着龟壳。但表姐不同,白天她一脸孤冷,夜晚也是,人前是,人后也是。就像素装出阵的战士,以一身柔软迎面春风。

她渐渐不想回家,但由于乖乖女的架子无法踏入网吧的门口,无人知晓她是多么羡慕将香烟夹在手指的表姐,也想像她那样吞云吐雾,享受白烟萦绕周身,直至覆盖了轮廓,模糊了面容。

她辗转来到学校操场,无意地一瞥,就遇到了他,那个被上帝亲吻过的男生,拥有*金比例的清瘦背影如同雕塑般印刻在她的大脑,她只恨身边没有纸笔供她描绘出来,他坐在那抬头久久仰望天空。脖颈处凸显性感的喉结,富有线条感的侧影更是美到令人窒息,正巧此时夕阳西下,晚霞昏*的余晖如同金子般洒在他的额头上,如同沐浴神光般耀眼,她竟痴了,想上前仔细端倪又恐唐突美景,正在踌躇间,那个男生站起身朝她缓缓走来,每一步都拉扯着她的心弦,她甚至在大脑极速思考如何开口搭讪。

在快速瞥到他校服胸口处“郑淳东”三个字后,她闻到一股肥皂的清香和淡淡的烟卷味道,清风拂过,他自她身边旁若无人地走过,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她的心脏上。带着清逸的孤冷,也带走她的一切豆蔻情愫,夜晚她辗转反侧,在心中默背他的名字,课上在纸上一遍遍书写,她多想再见他一面,那时她一定绘下那难忘的景致,碧空澈蓝间,他仰头欣赏天空,而她在欣赏欣赏天空的他。

她期待与他对话、期待凝望他、期待他拥自己入怀,甚至期待他将柔软的唇瓣倾覆在她脸上,直到分班第一天,她的期待实现了,就像是上天馈赠的礼物,他闯入教室,简短到不能再简短的自我介绍,目中无人的孤傲气质竟又让她心动几分,他坐在她左边靠近心脏的位置,虽然隔着一条过道,她依然害怕被他听到自己如同小鹿般的心跳,更加规范了坐姿,全身僵直,目视前方,但只有她自己知道,之后的每堂课她都会装作漫不经心地侧过头,凝视趴在桌子上沉睡的他,他似乎总在睡觉,平坦的后背不时突起骨骼的线条,她时常在纸上绘画他的侧脸,此后但凡出现在纸上的都是他的名字。命运偏偏如此作弄人,他旁边坐的是最令她生恶的表姐,总是有无意识地挡住她的视线,看到那个可恶的女人总是要死不死地凑过去主动找他说话,那一副强势的样子让她犹如百爪扰心,恨不得上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

但有一次他彻底怒了,一把将表姐推倒在地,她在旁边看着,心里顿觉畅快,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叫好,忍住上前再补她一脚的心情,凑过去装模作样地扶起表姐,指甲却暗自深深嵌入她的皮肤,只为在他面前假装出完美形象。

表姐用意味深长的目光深深凝视她,从那以后,似乎一切都在慢慢变化。

你喜欢死人?

夜晚,表姐将她绘的一沓子纸张丢在桌子上,上面全是她心爱的男人。

她用冷漠的目光投向复杂表情的表姐,她不允许别人这样称呼他,尤其是这个令人生厌的表姐。

我帮你。

表姐似笑非笑地宽抚着她的后背。

她说到做到,第二天她们便和郑淳东相熟的董北混了个脸熟,中午,他们便一起结伴回家了,只不过其中还夹杂着两个碍眼的家伙,董北热情地载着她一路上问东问西,而她的心思一直在对面那个男生身上,要是能换下座位就好了,她看着他载着的表姐一副趾高气昂的表情,她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只恨自己不能上前用手撕了那贱货,但表面还要将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展现出来,享受着郑淳东时有时无地落在自己身上的专属目光。

仿佛是报复一般,表姐在她背后推推搡搡,气氛一度尴尬到冰点,等大门闭合,阻拦了那两个男生投射来的目光时,她将丢失的一切自尊在给了表姐一记响亮的耳光后得到了平复。

表姐无视脸上鲜红的五指掌印,冷笑。

满意了吗?

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口齿咬合发出的阵阵磨合声。

贱货。

她总是这样叫她,冷漠的目光中充满了不屑。

说到底,人生不过大梦一场,或许现在是清醒的,但人都会在某一时刻永远睡去,做一场永远未知的梦,幸运的人会被提起、记得,或许还能赚几滴眼泪,大多数的人会像不知名的牲畜般被人遗忘,没于尘埃。

那现在努力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看着面前平摊的历史试卷,握紧纤手中的笔盖,无神地忘了所有,任自己翩然于空气。

为什么不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呢?她深知自己做*治大题时那种违心的应付感,疲惫又无力,她抬笔在试卷上开始绘画,描着心爱之人的模样,目光神采奕奕。直到交卷铃声响起,肃穆的气氛渐渐缓和,她才发觉这是高考考场,并不是班上的模拟小测,几滴透明的液体落在浅*的书桌上,她很平静地交卷收拾好东西,离开这座天然的牢狱,她很满意这种潇洒的行为,因为她离郑淳东又近了一步,她真想凑到郑淳东耳边轻轻说一句:“亲爱的。”

董北这只该死的苍蝇跟在她身后,喧嚷地说他昨晚带着那几个兄弟揍了哪个班的男生,像只四处炫耀的老母鸡,说到底,他不过是她用来接近郑淳东的工具罢了。

“我先回家了。”她的心里很乱,任何外界的刺激都可能会让她卸下一切伪装,化作厉*。

一根手指粗鲁地戳了一下她的后背,她的愤怒使得后背弓了起来,微微颤抖。

“别急着走啊,我给郑淳东打个电话,你也把你姐叫上,咱们出去庆祝一下,今儿个爷有钱请客,回家多没有意思。”董北又戳了戳她的后背。

她就像被人用针捅到软肋上一样沉默地继续前行。

突然,一只有力的手臂将她的肩膀硬生生地板了过去。

“你没听……”

董北惊讶地望着满眼泪痕的她,立于原地一言不发,她用极度厌恶的目光瞥了一眼,随即转身消失人海。

她躲在二楼堆放工具的卫生间里大口吸着烟,现在没有人能看到她了,她像一个失去生命的布娃娃坐在马桶上睡着了。

过了几天,直到郑淳东杀人的消息最终传进她的耳朵,她疯了似的跑到监狱大门口,却看到不远处的夏囡和董北的背影,就像是他们早就约好了一样。

如果郑淳东是为了她杀人,她也许会开心到跳起来,也许她是真的疯了,当看到他的脸庞出现在视线中时,她恨不得上前亲吻他,她有太多的话想告诉他,她希望郑淳东在里面的每一刻每一秒脑袋装的都是她,她要告诉他,自己如何思念他,那个毅然决然带她离开网吧,身上带着淡淡烟草和肥皂味道,任她拥着他的男孩。

再见面,他的憔悴让她心痛不已,她下定决心,以后不论发生什么自己都要陪在他身边,即使面前有万丈深渊,若他跃下,她亦相随。之后的每天她都会去见他,带着美味的食物和从网上摘好的有趣故事,会见时间从十分钟变成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她偷拿家里的钱,用一次五百的价格买通了狱警,打车二十分钟千里迢迢只为见他一面,她每天都在思索明天穿什么衣服,画什么妆去见他,常常夜不能寐。她自以为付出就能获得回报,却换来他一次次的皱眉,他不见她了,狱警说他病了。她还傻乎乎地去药店买了一大堆药让人送过去。

那段时间,她都觉得自己病了。将一切生活的希望寄托在那个男孩身上,爱的太用力,就像弓弦一样,不用外力就断了。

她努力克制自己去见他,但克制不住自己满脑子装着他,她用一个小本子,记录下他对她所说的每一句话,并且附上Q版表情,暗自欣赏。她以为自己这样卑微到尘埃,深切到骨子里的执念能化作一团温暖的火苗,融化那颗早已冰封的心,却怎么也不知,那团火苗只能换来一滩血水。

他后来在见她的一次顿时勃然大怒,叫她滚,说他喜欢夏囡很久了,要不然怎么可能为了她杀人,这都看不出来吗?白痴。

白痴,他这样唤她,凛然寒冰贯彻骨头,可谓字字锥心,想她是如何自恃清高,弃百种簇拥,只为真心换真心,谁料竟落到如此下场,她暗自苦笑。

她像一只独角犀牛,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直到独角被折断,鲜血淋漓,奄奄一息地回巢疗伤,她尴尬地低笑,轻声告别。

“你是个好女孩,我不想害你,对不起。”他在她背后喃喃,听着倒也真心。

她回头璀然一笑:“好女孩现在想去死。”

他也笑了,何其勉强。

她收敛笑容:“真的。”

“好啊,提前告诉我,我陪你。”

她深深看他,他也深深看她。

“好,那你就为我陪葬吧。”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那里,那一走成了诀别。

她真的起了自杀的念头,怒极反笑,一路上酿酿锵锵,跌跌撞撞,硬是从苦笑里挤出来眼泪。

回到家,她在一张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下“遗言”这两个字,却如何也想不到该写什么,踌躇许久,竟平白生出疼痛,她低头扶额许久,只一仰头,便跟着凳子摔倒在地,失去知觉。

像坠入深海的鱼,重心极速下降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快乐的,有的人追名逐利,有的人修身养性,有的人奋斗终身,但是她一直做的好像只是掩饰自己扮演诸多角色,以至于到最后,她忘记了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她从未知晓过,人也许就是这样复杂、敏感、多情、矫情的高等生物,从未放弃过思考,除了死亡。

而她就是这样放弃了作为人类思考的权利,想做什么就做,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不去猜想他们的感受,不用管自己是否会发胖,她从未这样放纵自己,放纵自己向海底的最深处潜行,然而她却忘了自己是一条浅海鱼。

就在她感觉生活中处处是无氧的窒息感时,她快速从通讯录找到董北的电话,拨过去。

人至贱则无敌,董北就是这样的生物,给点阳光就灿烂,蹬鼻子上脸,不亦乐乎,拥有自诩百战百胜的交友秘方:贱。

上学那时候每天给她买早餐,着实令人烦恼,电话里也总是一派殷勤之情,短信后面总是一串串肉麻之语,她对此鄙夷至极,曾三番五次被他堵在学校对面凉亭,他每一次靠近时身上浓重的烟味和嘴里的口气,黑黝黝的校服都令他反感不已,但奈何郑淳东的缘故,她总是勉强地微笑敷衍了事,他喜欢她的事路人皆知,因为在校联欢时,他偷偷来到广播室,冲着话筒大声喊:“谁要是敢欺负班的邱茜,谁就等着被我董北削!”在这句话重复三遍半的时候,他被光荣地抓进校长室,不晓得在里面与校长如何油嘴滑舌地凯旋,差点被劝退的他完好无损地回到班里,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视全班男生热烈掌声叫好声于旁骛,全部目光皆置于她身上。

他大声说:“邱茜,你终究是我董北的。”

这话一听就意义深刻,如同预言般验证了董北乌鸦嘴的特质。

她晚上清醒过来,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上学时的课本和课外书给贫困小学寄了快递,小学的名字忘记了,她烧掉了自己此生画的大部分画作,放好要交给夏囡的酒店管理的书,将工资卡的钱全部转存父母名下,总算做了件好事。

她攥着这辈子最后的五百块钱欢欢喜喜地去见自己的小姐姐,那晚她过得很开心,至少在最后有这两个好朋友陪着自己,值了。

她喝醉了,任由自己倒进董北宽厚温暖的怀抱,嗅着那一抹曾厌恶至极的烟草味道,任由自己望着夏囡最后的身影潜入夜色,又是一场诀别。

在那个狭小的房间,她主动将自己给了那个她厌恶至极的男人。之后,她冷着脸进入浴室,将全身上下清洗了三四次,穿上衣柜里最好看的红色晚礼服,这时,她收到董北一条短信:“宝贝,我爱你,我会一辈子宠爱你,相信我,和我结婚吧。”

她冷笑,将手机接着窗户以完美的抛物线形态扔了出去,饮尽了高脚杯里最后一口干红,她将美丽的自己浸泡在洒满花瓣的浴缸里,轻巧地划破手腕,闭眼微笑面对死亡的降临。

这个叫邱茜的女孩,时刻要求完美的女孩就是我,没错,很懦弱吧,明明我可以阳光的大笑,明明我会有更美好的明天,明明我会创造无限的未来。

我很清楚,我已然一具死尸,不会再享受父母亲尴尬却真挚的目光,更不会再见到那三个我心疼的兄弟姐妹了。

春夏秋冬,

东南西北。

董北

我这辈子没有为了什么女的哭过,除了邱茜。

我不会拽文扯句子,不会规矩地像只羊。不会像哥们郑淳东那样怂,老子只会抽烟喝酒打牌打架泡妞,可我是真的稀罕邱茜这娘们儿。

知道她死掉的当天,我没有出家门,躺在床上哭了半天,邻居以为我家里死人了,是啊,我媳妇死了。

第二天我去见了郑淳东,那家伙瘦的没有人形,我上下打量他一番,低头点了根烟。

“邱茜呢?”他依旧是冷漠的小眼神。

“死了。”我低头发现裤链没有拉,一时发囧。

“好。”

“里面那群傻逼要是欺负你,记得跟我说,兄弟找人去,听见没有?”

“嗯。”

“行,没啥事我先走了,夏囡要是跑来找你记得劝劝她。”

他动了动嘴唇,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第二天晚上,夏囡提着两瓶白的来找我,看到我跟旁边一小妞聊得正欢,上前二话没说,抄起一瓶白的往我头上砸,四周嘈杂一片,只有我的世界一片宁静,热乎乎的液体不断涌出来,遮住所有视线,包裹住我的脑袋。

“王八蛋,全都他妈死了,你还活着干嘛?一起死啊!”旁边传来夏囡凄厉的喊叫。

真他娘的冤家,我刚从病房醒过来就瞅见旁边病床躺着的夏囡,顿时火起,恨不得抄起旁边的水杯把她的头砸成稀巴烂。

但当我随手打开手机,一条新闻映入眼帘,我这才突然理解夏囡。

Xx市xx监狱一男子狱中自杀。

心中一紧,我手抖着点开,详细资料里赫然记着咱们郑大官人的大名,我擦,这混蛋!

我放下手机,顿时没有了意识,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没有了方向,这时候我估计被扇几个巴掌都不带疼的,感情那天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

“呵呵,都走了。”一声冷笑从身边传来。

我瞥见旁边病床上那一道幽怨冷漠的目光,不寒而栗,忙四处找我的烟盒打火机。

她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一把剪刀,自顾自地开始剪她的头发,黑发一缕缕落在洁白的床单上,一度我看她看呆了。

她拔了输在胳膊上的针管,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赤脚走出病房,像极了一个要去寺庙剃头的尼姑。

一切似乎变得极其苍白,一点温度都没有,我把烟从嘴里吐出来,用被子盖住自己,藏在里面无声地流泪。

我突然想起来之前他们三个给我过生日的场景。当时邱茜给我打电话说出事了,我连忙失心疯一样奔到酒店,结果只见屋子里像供佛爷一样坐着他们三个,郑淳东依旧冷着脸,邱茜依旧在假笑,只有夏囡自然地在烟灰缸里弹着烟灰。

简直是三缺一嘛。

我拍了拍桌子表达了我被耍后的愤怒。

夏囡熟练地递过来一支烟:“生快。”

我没有听懂,木讷地接过来,一头雾水。

夏囡没有理我,用力推了一把旁边犹如死尸的郑淳东,我们郑大官人挪着轻盈的脚步走到开关那,轻轻关了灯,我正是纳闷时,邱茜捧着一灯烛光微笑向我走来,那微笑即使是官方的也令我着迷,我没注意她手捧着生日蛋糕,口里止不住地骂他们,没人反驳我,我骂的更欢了,欢到泪水浸了一脸。

从来都是我记挂别人,讨好别人,在别人面前装孙子,已经早就忘了还有生日这回事了,真好奇他们是偷了我的身份证还是怎么的。

许愿时我双手合十从未如此虔诚,我本是不信什么愿望成真的,但潜意识的渴望迫使我这样做,夏囡问我许了什么愿望,邱茜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我说我诅咒你们三个死。

夏囡笑道,看来你的愿望落空了。

郑淳东什么都没说,邱茜张了张嘴,看着我。

其实我许的愿是,希望有条无形的绳子把我们四个绑在一块,一辈子都是好兄弟、好姐妹,我还想做他们孩子的干爹呢,到时候没准会带着我的干儿子干闺女出去玩呢。

可奇怪的是,这愿望没有说出口,竟也落空了。

有些事,有些人,注定无法挽留。

郑淳东在邱茜死后也跟风一样自杀了,他们俩的尸体都成了我董北这辈子挥之不去的噩梦,我谁也没有去看,我也不打算去祭奠他们,我知道,他们都活着。

但我不怕恶*、不怕凶霸,不怕*蛇、不怕黑,就怕看到他们的灰白照片。

我常去打扫郑淳东他们家,之前他给过我备用钥匙,我总是打开门大吼一声:“郑淳东,兄弟来啦!”

我去,这是什么味道?你这是多久没有洗澡拉?又被人泼尿拉?你看这电视上的灰!都能当菜炒了,你家抹布就这么在厨房放着吗?让兄弟干保姆的活儿也就是你能干的出来了。

不过你这房间是真的好小啊!最近有什么好片推荐一下呗。

你家小区新开了一家饭店,走,咱们去搓一顿去。

自言自语说完这些,我回顾这个四处冰冷、空无一人的房间,只觉寒意从脚底冷到头顶,简直比*屋还要恐怖。

我托好几个朋友打听到夏囡好像去深圳了,我下定决心地跟过去,但并不与她联系,我不想打扰她,只想在这个有她的城市生活,知道她这个朋友还在这个城市与我相伴就好了。

我先托朋友在一个高科产业园做起了监督,不过是个每月拿工资的头衔罢了,不想拖累朋友,我找了个哥们儿陪我在深圳开了家餐饮店,生意并不如意,加上租金昂贵,那哥们儿不愿再做冤大头,扔下几千块钱卷铺盖跑了,我在一间狭小的出租屋整日以泡面为伍,我曾一个人偷偷落泪,也曾自顾自黯然神伤,更是想过自杀与郑淳东、邱茜一同去了。但想到夏囡,这一切想法全都灰飞烟灭了,她现在在干吗?这几年过去了,她变成什么样子?我宁愿她胖成一头猪,这证明她真的放下了。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下楼拦了辆出租,他问我去哪,我说随便,照着一百块钱来。

哟,小伙子,失恋了?

后来在这位司机大哥的开导下,我去了出租车租赁公司应聘,人事问我有没有驾照,笑话,小爷在四环飙车的时候可是风光无限,好几个千金美妞恨不得排队上我的车,我把驾照直接拍在他手上,转身从一堆破铜烂铁里挑了一辆骚红色夏利,随便几个飘逸,顺利成了出租车司机。

再见到夏囡是七月中旬,我载了一女的去工业区一片,突然下起大雨,返程的时候阴差阳错地停下车等活,我当时都暗自嘲笑自己,这种*地方哪会有人。

但过了几分钟,只见有两人极速朝我这跑来,那是一男一女,男的把公文包挡在那女人头上,自己淋成狗,那女人最开始是推让,后来提起裙摆依着那男人跑,好一对肆意撒狗粮的小情侣,他们冲我招招手,然后上了车。

那女人极其清秀的模样,我从后视镜端详她,只觉得熟悉。

“哎呦,这雨下的太突然了,我全身都湿透了。”那女人嗔怪地深呼吸。

我听这声音也有些熟悉,不免一直盯着她看。

“夏囡,等回家了赶紧洗个热水澡,千万别着凉了,不过你淋湿的样子也这么美啊!”那男人轻抚夏囡的乱发,眼里满是爱意。

“就你嘴甜,师傅,去市中心的鑫龙湾,”夏囡这些年似乎变了很多,积淀了不少的成熟和温柔,磨去了过去的锋芒,举手投足间尽是女强人的稳重,不知道如果郑淳东看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

我惊讶于突然的相逢,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竟坐在驾驶座上发起呆来。

师傅……师傅?

夏囡好奇地探过头来,刚想问怎么不走,但看到我满是沧桑的面孔,一时也呆住了。

气氛一时间凝固了,夏囡回头朝那个满脸疑惑的男人笑道:“老公,你看这巧不巧,碰到老同学了。”

我心脏骤然一紧,纠结于她那个“老同学”的称呼,后来我们就互相介绍了下,全是冠冕堂皇的客套话,我一边开车一边假意应承着,心里头莫名盛满了苦涩。

夏囡说她来到了南方,先是到一家大酒店打工,其余的时间报班学习酒店管理,因为不放弃和热爱,她做了这家酒店的大堂经理,后来是客房经理,后来是总经理,遇到了现在的先生,日久生情,两年前,他们举办了一场小型婚礼,没有邀请什么人,之后蜜月在周边小玩一圈,又过了一年,一对可爱的龙凤胎出生了,待会儿他们得去父母家去接那对小淘气。

看得出来,她先生是个低调含蓄的人,但有时也会冒出几句高调的幽默来,不让人讨厌,他是一家企业的小总,肯定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夏囡亲切地问我一些同学的近况,全然不提郑淳东和邱茜半句,也许当她拔了针头,剪掉头发,离开病房的那一刻就已经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也好,我把他们送到目的地,夏囡说改天请我吃饭,我笑了笑,望着他们逐渐远去的背影,不禁感叹,多么幸福的人生啊,夏囡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也许我也应该忘掉过去的一切,忘掉那两个傻瓜,忘记悲伤,从新开始了。

可随后我趴在方向盘上泣不成声,我忘不掉在那个熟悉的教室,郑淳东抬头看我,夏囡在他旁边,托着腮,瞅着邱茜拿着的一张纸,邱茜像发现新大陆一般两眼放光,这一幕在这几年时常出现在我梦里。

看,是不是这样?邱茜得意地洋洋自喜。

哇塞,厉害了我的妹妹,我歪着头念着纸上的字,大声叫好。

看来咱们四个在一起是缘分呐,夏囡死死盯着那张纸,喃喃念着上面的内容,不时拍一下大腿。

郑淳东出奇地站起来凑过来,他靠的很近,我一抬手就能拍中他的后脑勺,他小声默读纸上的内容,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那不是苦笑,嘿!我这才发现这小子笑起来更帅了。

是啊,老子这么多年依然忘不了那纸上的内容,恐怕要带到棺材里面去。

那上面写着……

春夏秋冬

东南西北

淳夏邱董

东囡茜北

年4月23日作

鑫子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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